错拥明月

　　我撂挑子的原因，倒并非是因徐天南此人吝啬。仙门世家各有作风，天星阁好歹当世有名的仙门，入得此门，但凡能抱上一条大腿，往后飞黄腾达，自然指日可待。

　　其实我很是指望有飞黄腾达的那天。——我爹是个门派之主，可多年两袖清风，并未替我存下什么私房钱，他老人家走时自知我往后多半只能靠自己，因而便与我道，他没什么能留给我的，唯有温家的一样祖传法器。他希望在我手中发扬起来——

　　祖传法器有个名字，还是他自己命名的，是为乾坤无极扇。

　　这把扇子煞是特别，是为温家先祖温与檀炼制出来的一样器物，因先祖仙术修得不错，是以这法器并无实体，据我爹说，在我打小的时候，他便埋在了一个隐秘的地方。

　　我想了半天问我爹，若我实在走投无路，可否将这法器拿去卖钱……

　　我爹笑笑，他说我若能找到这法器的所在，只怕就不用愁要不要卖钱了。

　　说得甚为可信。然而我翻遍了雁回山，甚至连我娘的嫁妆都翻了一遍，硬是未曾找到他说的法器。

　　是以，只能认为这多半是我爹编造出来诓我的一席话语。

　　他去了巫山生死不知，担心我若得了什么不好的音讯寻了短见，是故编了这么一道谎话。

　　毕竟他的天行无极功已是练得稀碎，我实在想不到温家还能有什么大杀器，若真有的话，一个好好的掌门，又何至于闹得山中出一条人命……

　　这条人命才十八岁，堪堪与我同龄，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便因着一个不甚，就此命丧在了幻境之中。

　　我与顾雁回已是分道扬镳，且注定会分道扬镳，可有时却也不免思索，那辛姑娘是为救人而死，是救的他么。她在雁回山中与顾雁回是一对爱侣，只是两人并不招摇，是以许多人也不曾知晓。

　　若非我去竹舍撞到了一回，只怕打死也想不到，他找了这样一个姑娘，这个姑娘还甚是爱他。
　　只是，命中注定。她没能陪他走过后头的日子。

　　……而我的日子，却也实在是难过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

　　自撂挑子不肯去南疆附近，徐天南便再也不曾给我发过任何一桩任务，那时同进阁中恰有一个弟子，姓苏，名苏思道。

　　这名弟子很是信任徐天南，听说自备干粮上路，去了南疆附近闹事的一座土山，将七百余乌合之众都尽数赶尽杀绝。

　　苏思道得了重用，很快被提拔为了阁中的大师兄。

　　而我和那撂挑子的弟子无事可做，整日便在天星阁扫地煮饭。因我掌握不了煮饭的水量，不是煮得太干就是煮得太稀，扫地这活计便牢牢把持在我手中。

　　我在天星阁扫地扫了两年半，后半年实在厌烦，便搬去了阁外的一座小屋。算是自己把自己扫出了门户。

　　我因排名第十，因而也被称为小师妹，我前头的老九，和我一般被冷待，我二人同在天星阁混饭吃，老九有一日望着我说，小师妹，你青春尚好，怎可如此日日虚度光阴，不如同我一起去外头再寻个机会。

　　老九大约思量了很久，与我说起这番话时，甚为语重心长。

　　我沉思了半响。

　　天星阁已是如此有名头，徐天南亦是在江湖上振臂一呼，便引得众人前来投靠，名门正派，仙阁首座——，哪一个名头不叫人心悦臣服。

　　那时我眼界浅薄，天下仙门并非名头打得广，名声叫得响甚至看起来是个名门正派便当真值得人一头扎进其中。

　　毕竟进来之时也是一力拼杀，将千百人甩在了身后。是以虽然九师兄说得情真意切，然而我自认这条路定然会有个结果，便也是最终未曾出走。

　　虽把自己扫地出门，然而我依旧在等着徐天南给我一个时机。我并非不值得重用之人……

　　心头这般想着，便是在那小屋里又耽了半年。

　　这半年里，我亲眼瞧着苏思道由一个深思熟虑耳聪目明的少年人熬成了一块人干——
　　日日夜夜奔波，徐天南一道号令，苏思道便能千里迢迢前去奔赴。

　　我与苏思道不相熟，只在进门时打过照面，我知他同我一般心有抱负。只是我出于囊中羞涩的缘故，且认为若是办事还得变卖自己的身家，宁可被人冷待。是以整三年里坐以待毙，酱油打了不知几十大桶。

　　苏思道却是填了许多家财在里面，当然也得到了回报。徐天南以首座的名目将他提为了摘星阁的掌使，其实，顾雁回亦是掌使，只是楼山的风气和天星阁的风气大有不同。

　　自成了掌使后，苏思道总算能歇一口气。这三年过去，他熬得成了个老头一般，一日他神情甚为迷离地步下楼来，我那时正隔着河岸熬一锅稀粥。

　　……我还是不大会煮饭，九师兄走了，我只能自己给自己做点吃的。

　　灶台搭在屋外边，我被炉烟熏得咳嗽不止，正是扇风之时，望见一道憔悴的人影，目光迷离地望向一头。

　　“苏师兄？”我喊了他一声。

　　而后便看见他当头一栽栽进了河里。被众人送进楼里医馆抢救时，听闻一个与我一道扫地的侍女说，苏思道被掌使的位置折磨得甚苦。虽确然也置办起了宅子家产，且也有了些名声，然而苏思道甚为惧怕徐天南，听到脚步声甚至都会抖如筛糠。

　　徐天南有这般可怕？

　　我只记得初初会面，这人的形象甚是光明，独自击败魇魔叫我也佩服于他。

　　何况身为一个名门正派的首座，徐天南总不会是个歹毒之人罢？

　　怀揣着初会面的绝佳印象，我只以为大师兄苏思道乃是太过操劳，因而选择了投河。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后来我追问自己，为何能不管不顾地为徐天南卖命六年，明知此人急功近利，冷血无情，仍是在他手下做事做了六年，究竟是何缘故。

　　追问之下，不得不承认……，那便是，我同徐天南此人一般，亦是个同样急功近利冷血无情之人。

　　我与徐天南没有什么过命的交情，亦不了解此人的为人，然而却甘心情愿做了他麾下之臣。真正的缘由便是我想借此登临一条通天大道。

　　……仙道辉煌，若能抓住时机便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从雁回山出来时我便知道，想要成为仙道中的人物，单靠自己是个法子，然而我虽在山门中是个佼佼，放眼整个仙门，却着实算不上什么。

　　既有人广招弟子，我自然会珍惜这个机会。虽我隐隐之中，已经觉察到了徐天南并非是如表面上看去那般真正光明磊落之人。

　　然而，徐天南不光明磊落于我何干。只要能得到一个飞升的机会，那么我爹便不用在巫山受苦。

　　雁回山门，也总有一日会再度声名鹊起。

　　正是因着这番私心，我虽知晓自己误会了徐天南是个有节操之人，亦误会了并非入阁便能登临仙道。但依旧不肯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

　　我没有离开天星阁，亦还揣着弟子的令牌在身上。

　　直到一日，徐天南意外撞见我，惊奇地发出了一声感慨。就连他自己也未曾想到我还未从天星阁离开。

　　而后他瞧了我半响，说我这番恒心，该当委以重任，他留我在了摘星楼，我并不知，自己走向了同苏师兄一般的路。

　　并且，苏师兄投河归来已回了老家，而我并不知，自己还将耗费掉无数个光阴，去做那将踏上青云大道的美梦。

　　世人最终都会知道，美梦永远不会有成真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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