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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成瘾
白天的沈听澜,是市局刑侦支队的一个传奇,一具高效、冰冷、不知疲倦的破案机器。
葬礼的阴影似乎并未在他身上停留太久,至少表面看来如此。他依然是那个第一个到办公室,最后一个离开的人。只是,那种投入的程度,已经超出了“敬业”的范畴,近乎一种自毁式的疯狂。
他主动揽下了队里最棘手、最繁琐的案件,同时跟进三四个重案要案是常态。他的办公桌上,卷宗堆积如山,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审问嫌疑人时,眼神锐利如鹰,逻辑缜密,步步紧逼,不给对方丝毫喘息的机会,连经验丰富的老刑警都觉得那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他带队抓捕,永远冲在最前面,动作狠戾精准,仿佛面对的不是嫌犯,而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他完成了几乎五六个人的工作量。结案报告写得滴水不漏,线索梳理得清晰明了。表彰和嘉奖似乎又开始光顾他,但那些奖状和锦旗被他随手塞进抽屉最底层,看也不看。
没有人敢问他累不累。因为他看起来像一块淬过火的钢,坚硬,冰冷,没有一丝人类应有的疲态。只有跟他最久的副队长老王,偶尔会在深夜给他端去一杯浓得发苦的咖啡,看着他布满血丝却依旧锐利的眼睛,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沈队,三号审讯室那个硬骨头,指名要跟你谈。”
“资料给我。”
“沈队,西郊发现碎尸,情况复杂……”
“我带队去现场。”
“听澜,上个月那个连环盗窃案的总结报告……”
“下班前放你桌上。”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语速快而清晰,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他用一个接一个的任务,一场接一场的奔波,将每一天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填满,不留一丝缝隙。他不敢停,不能停。因为一旦停下来,那无孔不入的、名为“顾微尘”的剧毒,就会见缝插针地蔓延开来,将他努力维持的冰冷外壳腐蚀殆尽。
他以为这样就能麻痹自己,就能将那个名字,那张脸,那些撕心裂肺的回忆,暂时驱逐出脑海。
直到那天下午。
一个跨省流窜作案的团伙被押解回局里,需要立即进行初步审讯和材料整理。沈听澜已经连续工作了超过三十六小时,期间只囫囵扒了几口盒饭。老王看不下去,强行把他按在办公室的沙发上。
“睡两个小时!就两个小时!天塌不下来!”老王的语气几乎是恳求。
沈听澜没有反驳,他确实感到了那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疲惫。他靠在沙发上,闭上干涩刺痛的眼睛。办公室的隔音并不好,外面走廊传来脚步声、电话铃声、同事隐约的交谈声……这些白噪音像一层薄纱,笼罩着他极度疲惫的神经。
他竟然真的睡着了。
睡眠像黑色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然后,那个熟悉的梦境,再次不期而至。
依旧是阳光灿烂的山谷,依旧是奔跑的笑颜,依旧是那个温暖到让人想落泪的拥抱和亲吻……一切美好得如同琉璃,晶莹剔透。
然而,就在他沉溺其中时,怀里的温暖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化工厂里冰冷的雨,是弥漫在鼻尖的铁锈和血腥味,是闪电划过时,顾微尘胸口那朵刺目到令他灵魂战栗的血花!
“阿尘——!”
他猛地从沙发上弹坐起来,心脏像是要炸开,额头上全是冷汗,呼吸急促得如同刚刚跑完一万米。办公室的灯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沈队?你没事吧?”一个年轻警员被他惊醒,担忧地探过头。
沈听澜摆了摆手,喉咙发紧,说不出话。他撑着沙发扶手想站起来,却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他扶住额头,用力甩了甩,试图驱散那噩梦带来的心悸和虚弱。
“我没事。”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那个流窜团伙的初步口供整理出来没有?拿给我看。”
他强行将自己的注意力拉回到工作上,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份刚打印出来的口供摘要。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逼迫自己去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去分析嫌疑人的供词逻辑,去寻找其中的漏洞……
然而,视线却开始模糊。
口供纸上,那些黑色的宋体字,仿佛活了过来,扭曲,变形,最后……凝聚成了顾微尘躺在血泊中,那双望着他,平静而空洞的眼睛。
沈听澜猛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
没有用。
那份需要签字的结案报告,签字栏的横线,在他眼里变成了一把染血的刺刀。
墙上贴着的辖区地图,某个废弃工厂的标记点,扭曲放大,变成了那个终结一切的化工厂。
窗外传来的警笛声,不再是寻常的声响,而是梦里顾微尘消散前,那一声无声的呐喊,混合着化工厂激烈的枪响。
无处不在!
他的阿尘,他试图用工作埋葬的过去,如同复仇的幽灵,从每一个缝隙里钻出来,张牙舞爪地将他包围。那些被他强行压抑、用疯狂工作筑起高堤围堵的悲伤、愧疚、思念和绝望,在这一刻,因为身体的极度疲惫和心理防线的瞬间松动,终于……彻底决堤。
“哐当——!”
他猛地一挥手臂,将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卷宗、文件、笔筒,全都扫落在地!发出一片刺耳的巨响。
整个办公室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震惊地看向他。
沈听澜双手死死撑着桌面,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低着头,宽阔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像一头被困在绝境、濒临崩溃的野兽。他试图控制,咬紧牙关,下颌线绷得像石头一样硬,可那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声,还是从齿缝间溢了出来。
眼泪,滚烫的、不受控制的眼泪,终于冲破了那冰冷坚硬的外壳,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光洁的桌面上,溅开一朵朵小小的、绝望的水花。
他失败了。
他以为工作可以麻痹自己,可以忘记痛苦。
可原来,那不过是饮鸩止渴。
所有的忙碌和疲惫,都只是将那份痛苦挤压得更深、更密实,直到它积攒了足够毁灭一切的力量,在他最猝不及防的时候,轰然爆发。
他站在那里,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他曾经以为可以掌控一切的领域里,被失去爱人的巨大悲伤,彻底击垮。
老王快步走过来,挥手示意其他人继续工作,然后轻轻带上了沈听澜办公室的门,隔绝了外面那些或担忧或探究的目光。
办公室里,只剩下沈听澜压抑的、如同负伤野兽般的喘息和呜咽。
他慢慢地、慢慢地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蜷缩起来。他将脸深深埋进膝盖,眼泪浸湿了警裤的布料。那些被他扫落的文件,散落在他周围,像一场无声的祭奠。
原来,他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
原来,失去顾微尘,真的会痛到……活不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办公室没有开灯,一片昏暗。
沈听澜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是一片死寂的空洞。他摸索着,从满地狼藉中,找到了那个一直放在抽屉深处的、顾微尘用过的旧警官证封皮(里面没有证件,只有一张他们的大头贴),紧紧攥在手心。
冰凉的皮革触感,仿佛还残留着一丝主人的温度。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没有理会满地的混乱,径直走向门口。
他需要离开这里。
他需要……给阿尘写信。
只有在那些永远无法寄出的文字里,他才能找到一丝虚幻的依托,才能将这溃不成军的痛苦,稍微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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