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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别柳 车马萧萧
临淄城西大街上,淘珍阁门口,一场义诊正在开展。
"义施仁术"的布幡高悬,桌椅药箱一应俱全,却半晌不见一个病人。明彦端坐桌后,白色狐裘大氅衬得面色更加苍白。
"公子这般模样,哪像坐堂问诊的郎中?"老钱抄着手,连连摇头。
明彦抬眸,声音清淡如水:"怎么了?"
“您瞧瞧,您往这儿一坐,披的是狐裘,端的是清贵出尘的架子。知道的您是来义诊,不知道的,还当是哪来的贵人一时兴起,来这市井之间体验生活。寻常百姓远远瞧见,谁敢来问诊?”
明彦闻言也不恼,唇角反而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慕容令仪有些担忧地看了看空荡荡的摊子:“不会……真的没人来吧?”
明彦解下大氅,露出里面苍青色素面长袍。慕容令仪适时为他披上一件半旧棉衫,顿时多了几分医者模样。
“嗯,这还差不多。”老钱满意地点点头,像个审视作品的工匠。
“还是令仪想得周到。”老钱笑眯眯地。随即转身,朝着渐渐围拢过来却不敢上前的百姓们朗声吆喝起来。
“来来来,白山黑水城的明彦先生在此义施仁术,分文不取!疑难杂症,药到病除喽!”
这下终于有胆大的百姓试探着上前。不一会儿,摊前便排起了小队。老钱和慕容令仪忙碌起来,一个维持秩序、登记名册,一个协助分药、处理杂务。
慕容令仪瞥了眼对面茶楼窗口那道身影,低声道:“要不让墨渊来帮把手?”
老钱连连摆手:“可别!就他那张冷脸,往这一站,没病都要吓出病来。”
“钱叔你也太夸张了。”慕容令仪笑说到。
老钱脸上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你不知道,墨渊身量九尺,相貌本是英武,偏偏整日冷着一张脸,叫人望而生畏。上次我同公子出诊,遇到几个胆大的姑娘,他们以为墨渊是哪路落难英雄,非要上去示好。你猜发生了什么?”
“发生什么了?”
“人家姑娘问他话,他愣是一个字没回,最后被逼急了,冷冷瞪了人一眼,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走开’!直接把人家姑娘吓哭了。”
慕容令仪想象了一下那画面,再看一眼对面茶楼窗口墨渊那生人勿近的身影,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还是钱叔考虑周全。”
而在街对角茶楼雅间,墨渊抱剑立于窗前,沉默地将下方的一切,以及更远处那些若隐若现的窥探,尽数纳入眼中。
暮色渐合,各方势力的眼线如同归巢的鸦雀,将白日里的见闻带入各自的主家。
“义诊?在淘珍阁门口?白山黑水城?”风徽羽搁下手中关于使团行程的卷宗,眉头微蹙。
虞欢喜抓起蜜饯抛入口中:“可不是嘛!暗线来报,领头的是个病秧子,叫明彦。随行女子叫慕容令仪!身边跟着个护卫,叫墨渊,看起来是个高手,但江湖上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他压低声音,“让人惊叹的是,真正操持这事儿的,是那个粗布素衣,忙前忙后、背着个竹筒的老钱,他是淘珍阁真正的东家!”
"你怎么能确定真正的东家是不是明彦呢?"
"这……"虞欢喜也陷入了怀疑。
“无论如何,商贾,高手,病弱的医者,锦衣华服的随行女子……”风徽羽指尖轻叩案几,“怎么看都不正常,你多留意,特别是与驿馆的往来。”
“明白。对了,夜袭那伙人还没找到。”
“加派人手,务必在出发前锁定。”风徽羽语气沉凝,“否则路上必生事端。”
几乎同时,廉弈也收到了消息。
“白山黑水城?淘珍阁……”廉弈眼神锐利如刀锋,“他们来临淄,意欲何为?”
他沉吟片刻:“正事要紧。先传信禀报摄政王与大巫,目标已确认,霜华将由使团携往中原天启城。我等将于途中伺机夺取,并清理门户。”
顿了顿,声音更冷,“至于那白山黑水城那边,非到万不得已,不必与之冲突。我们的目标是霜华和叛徒,不宜节外生枝。”
“是!”
山雨欲来的压抑,在使团出发前两日,于驿馆轰然爆发。
肖氏突然病势如山倒,高热呓语。连宫中太医都束手无策。
眼见太医束手,姜垣父女焦灼万分,忽有仆从提及近日城中盛传,一位号明彦的先生于淘珍阁前义诊,医术通神。病急乱投医,姜垣顾不得许多,立刻派人去请。
明彦来得很快,慕容令仪静随其后。风徽羽与虞欢喜闻讯赶来,在院中与二人相遇。
虞欢喜一见到慕容令仪,呼吸不由一窒。只见她一身湖蓝裙衫,墨色长发唯有一支玉簪簪定。那双杏眼,澄澈如水,却又深不见底,顾盼之间并无寻常女子的羞怯,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大方淡然。
虞欢喜见过的美人不少,却从未有一人如她这般,令人见之忘俗,又不敢轻易唐突的。
慕容令仪察觉到此地目光,抬眸望来,恰与虞欢喜视线相接。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回以一个明晰的浅笑。
虞欢喜顿时感到自己的失礼,心头一跳,赶忙窘迫地移开了视线。
“有劳明先生。”姜垣的声音恰到好处的响起。
“不敢,略尽绵力。”明彦微微颔首,神色平静无波,随引路人步入内室。
明彦于榻前坐定,三指搭上肖氏腕脉,凝神细品:“夫人此症,乃外邪引动内郁,五志化火,煎灼心神。”
“在下需要施针,不能被人打扰,请各位退出屋外。”
姜垣遂率众退出,屋内剩下明彦与肖氏两人。
明彦手下银针稳、准、疾,刺入要穴。昏沉中的肖氏发出一声模糊呻吟,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气息也平稳了许多。待慕容令仪将熬好的药端来服下,不过半个时辰,额间高热竟退。
姜垣大喜过望,连连道谢。
明彦淡然一笑,目光似不经意扫过一旁的姜雪霁,最终落在她腰间隐约露出的冰铃花锦囊上。
姜雪霁惊讶,没想到这位明彦还会医术,看向明彦的眼神多了几分感激和钦佩。而这一幕恰好落在风徽羽眼里,风徽羽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肖氏转醒,虚弱目光落在明彦身上,随即像是想到什么,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便迅速垂下眼帘,将所有惊疑死死压下。
明彦并未久留,开具调理方子后,便婉拒厚谢,与慕容令仪飘然离去。
风徽羽顺道送明彦至院门,状似无意问道:"不知明先生师从何方高人?"
“学术不精,不敢妄称师门,怕辱没师者名声。”
“先生过谦。太医束手之症,先生药到病除,岂是‘学术不精’?”
“机缘巧合,恰通此症。”明彦淡然道。
风徽羽目光锐利:“先生方才断言安乐公夫人之症乃‘外邪内郁’,莫非……此‘邪’并非天时,而是人为?”
明彦淡然回望:“明彦体弱,于此等邪术毒道一途并无涉猎。二公子与其疑心在下,不若多费心......”他话语一顿,目光倏地转向巷口!
风徽羽顺其望去,心中剧震——廉弈正冷冷窥视,猝不及防与明彦视线相撞!
"虞欢喜!"风徽羽急喝。
虞欢喜立马带人封住去路。与此同时,巷尾处,墨渊的身影已如铁塔般拦住廉弈去路。
“你是何人?”廉弈拔剑,厉声喝问。廉弈今日未蒙面,露出一张轮廓冷峻、风霜浸染的脸,眉眼间尽是执拗的锐气。
墨渊并未拔剑,只是抱臂而立,低沉的声音带着压迫感:“墨渊。奉先生之命传话:妄动无异自戕,徒耗人命,望廉行者三思。”言毕,侧身让路。
廉弈瞳孔猛缩,既惊且怒。惊的是对方竟一口道破自己行藏!怒的是此等蔑视!
这时,虞欢喜已带人追近,他强压冲动,身形诡异地一扭,竟从两侧屋檐的狭隙间如鬼魅般遁走。
驿馆门口,风徽羽继续试探:“明先生的意思是安乐公夫人中了那人的邪术加毒术?”
“谁知道呢?反正不是在下。”明彦说完便转身离开。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风徽羽心念电转:不是他,那这“邪”从何来?方才那小巷的雪域行者,莫非……
虞欢喜追至巷口,已失其踪,悻悻而返:“徽羽,人溜了!”
风徽羽打断他,依旧盯着空巷方向,“是雪域的行者。雪域的暗线前日传回消息,大巫麾下有一支精锐死士,专司追踪暗杀,被称为'行者'!摄政王赵世安近期启用了一位名叫廉弈的行者首领,负责追回霜华。看来,就是此人了!”
虞欢喜脸色顿变:“竟然是他们!我立刻加派全城搜捕廉弈!”
“不。”风徽羽抬手制止,迅速冷静下来,“他既已暴露,只会隐匿更深。强行搜捕,徒劳无功。”
他思路清晰,当即下令:
“立刻动用我们在雪域的所有眼线,我要知道关于廉弈的一切。另外,将‘行者首领廉弈已潜入临淄’的消息,以隐秘渠道透露给司寇衙门,让他们去敲山震虎,我们在暗中观察,或能发现其新的破绽。”
“明白!”虞欢喜敛去嬉笑,眼中尽是凛然。
风徽羽心中暗忖:这一路不会平静了。
使团的出发之日,终于到来。清晨,临淄城门前车马辚辚。
风徽羽几次想寻机与姜雪霁说句话,可每当他靠近,她总是恰到好处地侧身,或与父母低语,或检查行装,用最完美的礼数,在他与她之间,筑起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墙。
“姜姑娘,此行路途遥远,若有任何不适……”
“有劳二公子费心,臣女一切安好。”她声音平稳无波,打断了他未尽之言,眼中尽是一片清明,看不出有任何情绪。
风徽羽看着她,胸中滞涩,所有言辞皆显苍白。他只得默然转身,检视车队。
虞欢喜牵马过来,肘尖碰了碰他,压低声音,带着戏谑与了然:“别看了,这一路山高水长,有你受的时候。谁让你对人家一个小姑娘那么凶。”
风徽羽横他一眼:“你先前不是不喜她么,如今倒替她说起话来?”
虞欢喜嘿嘿一笑:“那不影响我看你笑话啊。”
风徽羽无奈,不再理他,翻身上马,目光投向长亭。
长亭外,柳色初新,难拂离愁。
姜垣看着女儿,虎目含泪,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沉重:“万事,以自身为要。”
肖氏大病初愈,面色苍白,眼泪无声滑落,在她耳边以气声反复叮咛:“雪霁,一定要谨记,锦囊……一定要平安回来!”
姜雪霁点头答应,然后毅然松手,在丫鬟云珠的搀扶下,转身登上了那辆载着使命的马车。
强忍在眼眶的泪水这才如瀑布般流下来,这一幕刚好落在风徽羽眼里。他握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地收紧——那泪珠仿佛砸在他的心口。
高玥透过微掀车帘,将风徽羽望向姜雪霁马车时的担忧与关注,尽收眼底。她轻轻抚过袖中凤穿牡丹玉佩,眼中只剩对权力的清醒。
另一边,百里琨正与副使典客低声交谈,最后郑重嘱托:“使团内外,危机四伏。此行关乎国体,万事谨慎,务必确保使团周全,顺利完成君命。”
典客深深一揖:“相国放心,下官定不辱命。”
“启程——”
礼官高唱,车队缓缓移动,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声响,向城门迤逦而行。
风徽羽一夹马腹,白马轻驰,来至车队最前。他勒住马缰,回望临淄城,春日暖阳落身,却驱不散他眉宇间凝结的沉重与警惕。
前路,是中原钧天氏布下的龙潭虎穴,是雪域行者不死不休的追杀;身后,是伊人紧闭的心扉与无声的决绝。
车内,姜雪霁紧紧攥住袖中霜华与锦囊。玉箫冰冷,锦囊却似残留母亲掌心余温。她闭上眼,将窗外渐远的临淄街景与所有软弱情绪,一并关在外面。
而在临淄城最高的钟楼檐角,廉弈玄衣身影迎风而立,默然注视着使团如长蛇般消失在官道尽头。他眼神冰冷坚定,如同最耐心的猎手。
玄鹄无声落于其身后:“首领。”
廉弈玄衣迎风,目光如兀鹰般锁定使团消失的方向。他衣袖在风中一振,声线冷硬如铁:“侍箫使的命暂时留着,霜华要紧,先召集人手,我们先行——在前路设伏。”
“是。”玄鹄领命,悄无声息退入阴影。
廉弈独立檐角,身影在暮色中凝如铁铸。
猎杀,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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