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擎

作者:焕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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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储牧年纪不大,经历过的事儿却不少,这些或苦难或阴险的经历磨出他少年老成的心智和头脑,在他这儿,人有三不笑——不笑天灾,不笑人祸,不笑疾病。

      他一直贯彻着这三条铁律,直到现在,那本《易卜占卦·上》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小板凳上,即将被某种不明力量消灭殆尽。

      于是他很不厚道地笑了。

      “怎么把自己的老本行当厕纸用了?是准备撂挑子不干了还是就喜欢这股书香气啊?”

      宋擎瞪大了眼,边摆手否决边指了指马桶底的边缘。

      “我不用它!它是用来堵那儿的!”

      储牧看过去,那里和地板没衔接好,有些漏水,周围用一圈灰棕色的纸堵着。

      老房子漏水再正常不过,不过这么堵下去也不是办法,他考虑着得找个时候请几位师傅给这栋房子从里到外维修一遍。

      见储牧没什么回应,宋擎以为他不相信,为了证明自己是个讲卫生的人,他两脚够地想要当面演示堵水过程。

      一扭头,储牧刚好瞧见宋擎两手支撑身体,左脚翘起脚尖努力踮地的模样,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伤疤还没凝固呢就忘了疼,他皱着眉头又把宋擎抱了回去。

      “光着脚乱动什么,坐好了。”

      宋擎垂着眼帘安静地坐着,他盯着自己泛红的脚尖,脚趾来回蹭了蹭。

      他这么不吵不闹地坐着,一副逆来顺受的乖巧样儿,储牧教训的话到了嘴边又收了回去。

      现在得了空,储牧把面前的少年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

      他安静的时候乖得不像话,现在他低着头,看着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要不是他还记得这小子刚才差点把屋子点着,没准现在就已经连哄带认错的彻底放弃底线了。

      这细胳膊细腿儿,半拃宽的脖子还没他手臂粗,脸上脏兮兮的,穿的衣服也是宽大的旧衣服,裤子刚被他对半撕开,洗到发白的布料正可怜兮兮地垂着,浑身上下没一块儿好地方,瞧着更像个乞丐了。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

      储牧掏出手机,边打电话边往外走,过了一会儿,他提着宋擎的拖鞋走过来,把手机放在一边,拿起拖鞋给宋擎一脚一只套上。

      小灵通隔音不好,里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叫骂声。

      “孙子!知道你爷爷我走到哪儿了吗?走到你家门口了!你丫真是会挑时候,现在我就疼你这个孝顺孙子,掉头去商场!”

      “家里有孩子别犯抽!”,他把手机拿远了,对着宋擎开口,“家里有酒精吗?”

      宋擎摇了摇头。

      “那碘伏呢?”

      宋擎又摇了摇头。

      “什么都没有?那你之前受伤都是怎么处理的?”

      “过几天它就自己好了呀。”

      储牧低头看了看他鲜血淋漓还掺着灰的膝盖,要不是宋擎一脸正经,还以为他跟自己闹着玩儿呢。

      生命这东西真是个奇迹,在一些人身上,它的容错率高得离谱。

      “在这儿坐好了等我回来。”

      什么都没有,自来水和卫生纸总有吧。

      一把抓起手机往外走,他前脚还没着地就被身后的手抓住了衣角。

      储牧疑惑回头,宋擎正抬头看他,扭扭捏捏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我叫宋擎,宋江的宋,擎天的擎,你叫什么啊?”

      哦对,他还没跟宋擎介绍过自己。

      他俩都认识这么多天了,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也真够离谱的。

      “原来是擎天的擎啊……我叫储牧,储牧的储,放牧的牧。”

      说完他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了一般又回头,冲宋擎扬了扬下巴,“从今天起我就住在这儿了,以后人前我叫你弟弟,你喊我哥,知道了?”

      还在想储牧的储到底是哪个字的宋擎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直到人走出去有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有哥了。

      “弟弟”和“哥”像是一把匹配的钥匙和锁,一旦对上就被永远捆绑,早在那个因为倒春寒草没长莺也没飞的三月天,年华正盛的他们措不及防闯进了对方的世界,从此长居。

      俗话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储牧在楼下翻箱倒柜,就差掀了天花板把房子倒个个儿抖搂抖搂,愣是没找到一张卫生纸。

      还没等他上楼,王串子就火急火燎地奔了回来,站在门外以一种孙子你再不开门爷爷我将把这门卸了的架势“通通通”砸门。

      储牧走去开了门,见到王川的瞬间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按往常,王川的第一句话一定是问候语,给他十八辈儿祖宗全都问个好才肯罢休。

      他闭上眼洗耳恭听,恭了两三秒只等来一句“欸?你不是储儿被窝里那个小孩儿吗?”

      被两个不比他大多少的人叫小孩儿对于宋擎来说是一件不大光彩的事儿,显得他好像很幼稚一样,可用“储儿被窝里”形容他比叫他小孩儿还不光彩。

      自己什么时候钻人被窝了,明明是储牧——啊不!是他哥钻他被窝,还把他当狗哄着玩儿的好么!

      储牧睁开眼,顺着串子的目光看去,楼梯口站着个风尘仆仆的丐帮帮主。

      他刚认的弟弟正一手拄根朽木棍子,一手扒拉着破烂裤子,金鸡独立似地站着,身上黑的白的红的没一块儿干净地方。

      什么叫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自己才离开多久,这皮娃就生怕摔不着自己似的上赶着讨揍。

      储牧捋起袖子,一副你今天死定了的表情大步朝宋擎走去。

      “你挺有本事啊,脚不着地就痒痒是吧!”

      傻子才站着让他揍,宋擎跑也跑不了,只好一蹦一蹦地躲。

      他能不知道疼么?他是心虚,万一浓盐水被储牧一口气喝了,自己岂不是该更疼了。

      在楼上左等右等等不着人,他如坐针毡必须得下来看看,谁知道还没把水倒了,就被突如其来的访客一眼看了个正着。

      储牧本也没想打他,小树不修不直溜,皮孩子吓唬吓唬也就得了。

      王川瞧着满屋子乱窜的两个人,突然觉得自己真是成熟得不得了。

      “哎哎哎,行了啊!你俩跟闹着玩儿的小屁孩儿似的,加一块五岁不能再多。”

      他把手里提的肩上抗的大彩电,电风扇,小太阳,锅碗瓢盆和五套衣服往地上一撂,解脱似的喘了口气。

      “累死爷了,”王川一边用手扇风一边从外套内兜掏出一袋药,递给储牧,“呐,你要的烫伤膏。”

      储牧接过来,指着沙发扭头,冲还在自由躲避的宋擎道,“安生到那儿坐着去!”

      王川掂着五个手提袋走过去,“我说这S码的衣服是给谁买的,合着是你啊。”

      “宋擎儿,是吧?”

      “嗯。”宋擎记得王川,今天早晨他好像是从对面那间房里出来的。

      “我叫王川,储儿叫我串子,寓意是以后发大财当钱串子,以后你就叫我串子哥吧。”

      “好。”他又多了个哥。

      早在十个小时前,王川就已经在储牧那儿把宋擎打听了个一清二楚。

      这个一条腿还能灵活逃跑,坐在沙发上又乖又老实的小孩,一点儿也不像储牧嘴里的缩头乌龟,人倒是又机灵长得又好看,怪讨喜的。

      王川拎着手提袋放在宋擎面前,可这孩子满脸眼馋却没什么动作。

      宋擎毕竟还没成年,他那点儿可怜的薪水只够给衣服打补丁的,新衣服对他的吸引力堪比让王婆起死回生,不过刚被储牧追着打过,他也不敢肆无忌惮,于是他伸着头往袋子里瞧。

      这些袋子上都是英文单词,他之前买过课本自学,所以认得一些,一个一个认完之后,他得出一个触目惊心的结论——这些袋子里头装的都是不便宜的牌子货。

      要是地摊儿上的杂牌,他可能已经伸手进去拿了,可他是个从小穷到大的孤儿,这些东西在他眼里是另一个世界才有的,他们之间隔着光年距离,不仅仅是登上“危楼”就能摘星辰的程度。

      这熟悉的眼神王川一眼就看了出来,自己从前也是这幅模样,自卑,胆小,只要是认知里自己不该拥有的就从不敢奢望,即使伸手就能得到也没胆量尝试。

      瞧着宋擎纠结的表情,他给储牧使了个眼色,再怎么着也不能让孩子难堪啊。

      储牧跨过沙发靠背走过来,也没管自己身上还残留着干粉,一把把这些袋子倒过来,把衣服都抖落在桌子上。

      既然放在高档手提袋里的就是高档货,那没了这些包装不就和平常的衣服没什么两样了。

      各式各样的上衣裤子乱七八糟地盖在桌子上,乍一看,真和地摊儿没什么区别。

      “我让你串子哥给你挑了两件衣裳,整天穿得破破烂烂像怎么回事。”

      他来回翻了翻,没什么奇装异服马特套装,都是宋擎能穿的,于是放心地开口,“你试试合不合身。”

      王川赶忙接话,“我最近刚查出来近视眼,眼神儿不好,就顺手挑了几件时兴的,不好看了可别怪你串子哥啊。”

      突如其来的关爱给宋擎打了个措手不及,他鼻尖儿一酸,眼眶里涌出了泪花。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两个天上掉下的林哥哥是在给他解围。

      上次有人这么关心自己还是在五岁,他躺在王婆怀里听她咿咿呀呀唱大戏,最后得一声苍老但关怀备至的“情宝儿快睡吧”甜甜进入梦乡。

      梦寐以求的东西突然间梦想成真,他却一时间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态去接受。

      见宋擎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储牧仿佛看到了十几年前那个捡月饼吃的自己,只不过他早已不会再为生存感到窘迫,而命运不会眷顾每个苦难的人。

      命运殊途,缘分同归。

      储牧自认为他这个当哥的不应该让弟弟为钱苦恼,至少不应该为这么几件破衣服难堪。

      “三五块儿布能值几个钱?”他看也不看从衣服堆儿里薅出一件白色倒三角标短袖,顺着宋擎的头就往下套,边套边把住宋擎推脱的手,“你这样,我还以为自己连弟弟的衣服钱都付不起了。”

      宋擎身上还脏着,就算穿也得等他给自己收拾干净了再穿吧。

      更何况他打眼一扫,储牧手里拿的就是最入他眼的那件,他说不出“我最喜欢你手里那件所以不想脏着穿”,只好推着储牧的手尽量和爱衣保持距离。

      “我还没洗澡!”

      “那洗完澡再换另一件儿。”

      “这样这件就脏了!”

      “脏了就扔了,又不是买不起新的。”

      细胳膊拧不过大腿,一番负隅顽抗和强权镇压之后,储牧盯着沙发上Prada套长袖,小脸憋得通红的宋擎,自豪又满意的笑了笑。

      “这不是挺合身的吗,你串子哥的眼光还挺好。”

      他把桌子上的上衣裤子一股脑儿塞进一个袋子里,递给宋擎让他提上去,然后蹲下身把药膏在伤口上仔细涂匀了,拍拍手站起来。

      “得了,洗澡去吧,小心着点儿伤口,别沾着水了啊。”

      洗澡?!

      宋擎很想把他哥的脑壳掰开,看看里头是不是倒着长的,他刚负隅顽抗失败,就如愿以偿可以去洗澡了?!

      于是一个长袖外面套短袖打扮前卫但丧眉耷眼的脏孩子,拖着快要吐了的衣服袋子一瘸一拐地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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