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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国立图书馆的红墙绿瓦在秋日晴空下显得庄重而宁静。
东文阅览区更是图书馆里最安静的一隅,高大的书架林立,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投下斑斓而柔和的光柱,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油墨特有的沉静气息。
杨晚舟提前了十分钟到达。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青色学生装,未施粉黛,手里只拿着一个笔记本和那支德国钢笔——鬼使神差地,她还是将它带在了身边。
她在靠窗的一个僻静位置坐下,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入口处,心跳因期待和紧张而微微加速。
三点整,阅览区门口的光线暗了一下,一个穿着深色长衫的高大身影走了进来。
是蒋觉民。
他今日依旧是一身便装,鼻梁上甚至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减弱了几分平日的凌厉,添了几分书卷气。
他没有四处张望,径直走向靠里侧一个摆放着古籍善本的区域,在一个早已放置了几卷线装书的座位坐下,仿佛只是一位前来查阅资料的普通学者。
他没有看她,甚至没有向她的方向投来一瞥。
杨晚舟的心稍稍安定。
她收回目光,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笔记本上,上面是她整理的一些关于传染病防控的疑问。
然而,那些熟悉的医学符号此刻却难以进入她的脑海。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只有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远处管理员轻悄的脚步声。
约莫过了半小时,杨晚舟感到有些口渴,起身想去倒水。
经过蒋觉民所在的那排书架时,她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他正低头专注地阅读着一本泛黄的古籍,手指轻轻点着书页上的某处,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阳光透过他身旁的窗户,在他侧脸上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那专注的神情,竟让她一时有些移不开眼。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抬起头来。
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没有言语,没有表情,他只是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对她颔首示意,随即又低下头,重新沉浸到书中的世界。
那一瞬间,没有压迫,没有审视,只有一种同在求知领域的、平静的默契。
杨晚舟的心跳漏了一拍,匆匆收回视线,快步走向茶水间。接水时,她的手甚至有些微微发抖。
刚才那一刻的他,陌生得让她心惊。褪去了商会会长的光环,敛去了权势的威压,他就像一个……纯粹的学者。
这个认知,让她心中那堵用憎恶和抗拒筑起的高墙,又悄然松动了一分。
她回到座位,深吸一口气,终于能真正静下心来阅读和思考。不知过了多久,她正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一个要点,身旁忽然落下一道阴影。
她抬起头,蒋觉民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桌旁。他手里拿着两卷薄薄的、蓝布封面的线装书。
“看到这两本,或许对你有参考价值。”他将书轻轻放在她的桌角,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那是两本关于清代瘟疫防治的地方志汇编,属于较为冷门的文献。
说完,他不等她反应,便转身离开了阅览区,如同来时一样,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刻意的停留。
杨晚舟怔怔地看着那两本蓝布封面的书,又看了看他消失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他甚至在离开前,帮她找到了她可能需要,却未必想得到去查找的资料。
这种细致入微的、“润物细无声”般的关照,比任何昂贵的礼物或直接的帮助,都更具冲击力。
他仿佛在用自己的方式,一点点向她证明,他并非她最初想象中那般只有冷酷和算计。
她伸出手,指尖拂过那粗糙的蓝布封面,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中涌动。有感激,有困惑,有警惕,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细微的动容。
这一次的“会面”,没有剑拔弩张,没有言语交锋,只有纸墨间的无声交流,和那两本被悄然送至她手边的、带着他体温的书籍。
那两本蓝布封面的地方志汇编,被杨晚舟带回了家,放在书桌一角。她没有立刻翻阅,仿佛那粗糙的封面下,藏着某种她尚未准备好去面对的东西。
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图书馆里那个安静的午后,那个穿着长衫、戴着眼镜、专注于古籍的,陌生的蒋觉民。
这种认知上的割裂感,让她心烦意乱。她试图将那个形象与记忆中强势、冷酷的商会会长重叠,却发现两者之间横亘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几天后,医院接收了一位从周边乡镇转来的重症产妇,并发严重的产褥感染,情况危急。
这种病例在医疗条件有限的乡镇并不少见,但在平京的大医院里,也需竭尽全力。杨晚舟参与了抢救小组,连续守了十几个小时,用尽了所有常规手段,产妇的感染指标却依旧居高不下,生命体征逐渐衰弱。
“准备磺胺吧。”主治医生最终沉重地下了决定,这是目前最可能起效,但副作用风险也最大的选择。
杨晚舟看着产妇苍白的脸和床边焦急无助的丈夫,脑海中却猛地闪过那本《战时创伤急救新论》上,蒋觉民留下的批注:“磺胺类虽新,然副作用不容小觑……”
就在主治医生准备开具医嘱时,杨晚舟鬼使神差地开口:“主任,或许……可以试试加强版的碘伏灌洗配合特定引流?我在一本……国外的文献上看到过类似案例……”
她引用了蒋觉民批注中提及的、并结合了自己理解后优化的方案细节。
主治医生将信将疑,但鉴于现状,决定死马当活马医,采纳了她的部分建议。
令人惊喜的是,经过调整治疗方案,产妇的感染在第二天得到了有效控制,体温开始下降,生命体征趋于平稳。
“杨医生,这次多亏了你提出的思路!”主治医生松了口气,赞许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同事们也投来钦佩的目光。
杨晚舟站在病床前,看着产妇逐渐恢复血色的脸庞,心中却没有多少喜悦,反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是蒋觉民……是他的那些批注,间接帮助她找到了更稳妥的救治方法,挽救了一条生命。
这个事实,像一根细小的楔子,在她严防死守的心墙上,撬开了一道细微的裂隙。
她无法再纯粹地将他的“帮助”视为别有用心的掌控或施舍。至少,在医学这个她视为神圣的领域,他展现出的,是实实在在的、有价值的见解。
傍晚,她拖着疲惫却心绪不宁的身体回到家中。刚进门,就听到书房里传来父亲难得轻松的声音,似乎在和谁通电话。
“……是,是,多谢林经理告知,这下老夫心里就有底了……实在是感激不尽……”
杨晚舟心中一动,待父亲挂断电话后,走进书房。“父亲,什么事这么高兴?”
杨鸿铭脸上带着久违的、真正舒展的笑容,指着书案上几份刚送来的文件:“是锦誉珠宝的林经理。他告诉我,之前卡在教育部那边、关于《清麓文集》出版资助的批文,今天下午突然下来了!而且,他还帮忙联系好了印书馆,用的是最好的纸张和工艺!”
出版资助?之前不是一直被以各种理由拖延吗?怎么会……
杨晚舟立刻想到了。只有他,能有这样的能量,如此迅速地打通关节。
他甚至在父亲不知道的情况下,通过林书郡来传达这个消息,最大限度地保全了父亲作为学者的颜面。
她看着父亲欣喜的模样,看着那几份代表着学术成果得以面世的文件,再想到医院里那个转危为安的产妇……
一直以来支撑着她的、对蒋觉民纯粹的恨意和抗拒,在这一刻,终于出现了清晰的、难以忽视的裂痕。
她不得不承认,他正在用他强大的能力和资源,兑现着他所说的“尊重”和“支持”。
而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开始被动地接受,甚至……受益。
这种认知让她感到惶恐,也让她对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产生了动摇。
夜深人静,她再次拿起那支德国钢笔,指尖在那细微的刻痕处反复摩挲。那个未知的字母,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这句话,不再仅仅是一个强势的要求,而是混合了图书馆里安静的侧影,书页间精准的批注,以及现实中一点一滴改变的、充满诱惑与危险的未来图景。
她该怎么办?
杨晚舟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窗玻璃上,窗外是平京沉沉的夜色。
她知道,那道心墙上的裂隙,一旦产生,便再难弥合。
秋意渐深,平京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湿冷。
杨家公馆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杨鸿铭埋头于即将出版的《清麓文集》校样,杨延青也安分地往返于学堂和家之间。而杨晚舟,则在医院、家庭和内心日益加剧的拉扯中。
她依旧没有使用那个数据库账号,那支钢笔也被她锁在抽屉深处,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个男人的影响。
然而,蒋觉民的“诚意”却以更具体的方式呈现。
父亲出版事宜的顺利推进,医院里某些资源的悄然倾斜,甚至家门口那条路修缮后,连夜间巡逻的警察似乎都多了起来,驱散了以往偶尔滋事的混混。
这些变化像温水煮蛙,让她在不适中,又不得不承认生活确实因此少了许多麻烦。
那道心墙上的裂隙,在现实的对照下,无声地扩大。
康泰二院的空气,似乎永远被消毒水、血腥和苦涩药味浸透,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
杨晚舟刚结束一台长达四小时的紧急剖腹探查术,指尖还残留着橡胶手套勒出的深痕,以及长时间握持器械后的细微颤抖。
她靠在洗手池边,用冰凉的水反复冲洗脸颊,试图驱散深入骨髓的疲惫,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混着水珠,沿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
就在这时,护士长几乎是撞开了休息室的门,脸色煞白,呼吸急促:“杨医生!不好了!出大事了!”
杨晚舟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怎么了?”她的声音带着手术后的沙哑。
“是……是前天的陈老先生!今早情况突然恶化,心肺衰竭,抢救了……没救回来……”护士长语速极快,带着惊惶,“家属情绪完全失控了!一口咬定是医疗事故!现在堵在院长办公室门口,又哭又闹,还……还叫了一大帮记者!”
杨晚舟的血液仿佛瞬间冷凝。
陈老先生,那位因急性阑尾炎穿孔合并腹膜炎入院的老者。
手术是她主刀的,过程虽然因患者高龄和基础疾病多而颇具挑战,但她自信操作规范,清创彻底,术后生命体征也曾一度趋于平稳。怎么会……
不等她细想,一阵尖锐的哭嚎和杂沓的脚步声如同潮水般由远及近,猛地冲溃了走廊的寂静,直奔医生办公室而来。
“砰!”办公室的门被粗暴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响。
几个披麻戴孝的男男女女涌了进来,为首的中年男人双目赤红,布满血丝,脸上混合着悲恸和暴戾,他一把推开试图阻拦的年轻护士,小护士踉跄着撞在文件柜上,发出一声痛呼。
男人直冲到杨晚舟面前,带着浓重烟酒气的呼吸几乎喷在她脸上,粗壮的手指几乎戳到她的鼻尖:“就是你!杨晚舟!你这个杀人不用刀的庸医!害死我爹!你今天必须偿命!必须给个说法!”
唾沫星子带着恶意的热度溅在她脸上。紧随其后的,是刺眼得让人眩晕的镁光灯,疯狂闪烁,如同无数只窥探猎物的眼睛。
记者们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瞬间将她围得水泄不通,话筒、相机几乎要怼到她脸上。
质问声、家属的哭嚎咒骂声、相机快门的“咔嚓”声,交织成一张喧嚣而充满敌意的大网,劈头盖脸地将她笼罩。
“杨医生,家属指控您手术失误导致病人死亡,您作何解释?”
“听说您资历尚浅,是否在手术中存在经验不足的问题?”
“康泰医院对此事将如何负责?会有赔偿方案吗?”
杨晚舟挺直了早已疲惫不堪的脊背,白大褂下的手指死死蜷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镇定。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穿透这片嘈杂:“陈先生,请节哀,我理解您的心情。令尊的病情非常复杂,手术过程和术后护理,我们都严格遵循了医疗规程。具体的死亡原因,需要等待详细的病理分析报告才能明确……”
“放你娘的狗屁!”那男人情绪彻底失控,猛地一挥手臂,将杨晚舟办公桌上堆叠整齐的病历夹、文献资料、笔筒,一股脑全扫落在地!
“哐当——哗啦——”纸张雪片般飞散,笔筒滚落,墨水溅开,在光洁的地板上晕开一片刺目的蓝黑色。
“报告?什么狗屁报告!还不是你们医院想推卸责任!”男人嘶吼着,脖颈上青筋暴起,“我告诉你,我已经托人问过卫生署的专家了!人家说了,就是你手术处理不当,引流不彻底,才导致感染加重!你们康泰必须负全责赔偿!还有你,杨晚舟!你必须登报公开道歉!否则我跟你没完!”
恶意的揣测,不知来源的“专家”言论,还有记者们那些明显带着诱导和煽动性的提问……
杨晚舟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这绝不仅仅是简单的医患纠纷。
她猛地想起陈老先生入院时,似乎有人隐晦地提过,其家属与卫生署某位实权人物沾亲带故。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发难。目标,或许不仅仅是钱,更是要彻底毁掉她的职业生涯。
她试图再次开口,引向理性和程序,但她的声音在这片歇斯底里的声浪中,微弱得像投入狂涛的一粒石子,瞬间被吞噬。
孤立无援的感觉,如同冰冷的海水淹没了口鼻,让她窒息。
她能冷静地面对手术台上最复杂的状况,能忍受连续工作几十小时的疲惫,却在此刻,面对这毫无逻辑、只有情绪宣泄的污蔑与围攻,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人情与权势的倾轧,远比疾病本身更令人绝望。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片混乱吞噬,意识都有些模糊之际,办公室门口拥挤喧闹的人群,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大力量从中分开,自动地、带着某种惊惧地,让开了一条狭窄的通道。
所有的声音,像是被一只大手猛地扼住,骤然低了下去,只剩下一些压抑的抽泣和不安的窃窃私语。
蒋觉民带着阿永,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外面随意罩着一件质料厚重的黑色羊绒长大衣,更衬得他身形挺拔,肩线平直。
他的面容冷峻,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深邃的目光甚至没有在那群闹事者和记者身上停留一秒,仿佛他们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他径直走向风暴的中心——那个被围困在中央,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紧抿,却依旧倔强地挺直着背脊的杨晚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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