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华仙境

　　于是，生性怯懦的幽水，竟破天荒地做了一个与他平日心性截然相反的大胆决定。他按捺不住心头那份莫名滋长的好奇，想要再靠近些，瞧瞧这位名动仙境的护境使，究竟有何等非凡的魅力。

　　鲛人族长居于溶洞中央半露出水面的石台上，而姜月便立于族长左下方，似在商议要事。她身姿挺拔如兰，一袭素白法袍，更衬得气质清冷。恰逢时辰正好，一束天光自其身后高阔的洞口倾泻而下，宛如金纱，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朦胧而耀眼的光晕，连面容都在这光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那法袍上的繁复花纹，在阳光映照下，流转出斑斓璀璨的光点，随着她细微的动作，那些光斑便跳跃闪烁，不经意间落入幽水眼中，刺得他微微眯眼，心头却是一震，只觉得此人便是这方天地间最璀璨的明珠，令人不敢直视。

　　他当时正排在队伍最末，双手恭敬地托着盛放鲛绡的玉盘，低眉顺眼，随着前方族人的步伐，木讷地将手中宝物呈到姜月身前。耳边传来族长浑厚的声音：“仙子，这些鲛珠与鲛绡，是我族单独奉与寒雾泽的一点心意。皆是些微末之物，粗陋不堪，还望仙子莫要嫌弃。”

　　“族长过谦了。”姜月的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如此品相的鲛绡与鲛珠，在外界堪称有价无市的珍品，千金难求。”她目光流转，一一掠过那些宝物，最终停在了幽水捧着的鲛绡之上。她伸手轻轻拈起那叠遇水不湿的鲛绡，细细摩挲观瞧，似在鉴赏其纹理灵光。

　　忽然，她抬起了头，目光落在了托盘之后的幽水身上，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与玩味，转向族长道：“族长，你们何时又出了这般灵秀的后辈？玉容清丽，让春光都黯然失色，心生羡意。”

　　闻此直白的赞誉，幽水心头猛地一跳，忍不住极轻微地抬起眼帘，想要偷觑一眼这位仙子的神情。

　　只见她唇角似笑非笑，勾勒出一抹浅淡的弧度，然而那双眸子却不见半分真切笑意，只虚虚地落在下方，教人分辨不清她究竟是在观赏那鲛绡，还是在端详他。幽水慌忙垂下头，只觉得脸颊阵阵发烫，心如擂鼓，仿佛有头小鹿在胸腔里胡乱冲撞，连耳根都烧了起来。

　　“哈哈哈！”族长闻言，开怀大笑，“若非雾隐府君与仙子仁德，为我族提供这方世外桃源，庇佑我等休养生息，又岂能有这些好孩子们安稳成长的机会？”听得姜月接连称赞族中宝物与族人，族长心情极佳，转头吩咐道，“鸣玉，快替你们少君将这些东西收好。”

　　姜月身后，一名侍女应声上前。幽水方才心神俱被姜月吸引，直至此刻才注意到她身后尚跟着随从，忙不迭地将手中玉盘递过，而后几乎是逃也似的，跟着同行的族人退回水中。在身形彻底没入冰凉湖水之前，他忍不住又回首，望了一眼洞中那抹耀眼的身影。恍惚间，他觉得这位仙子与以往见过的其他府君、修士似乎确实有些不同，具体何处不同却又说不上来，好似幽暗水底吸引鱼群趋光而往的光点，美丽，却又在那微光之后，让幽水隐隐感知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危险，令人心悸。

　　自那日后，幽水再不敢轻易靠近姜月。那一次的逾矩行为，已耗尽了他积攒许久的勇气。后来，亦有几位同在族长身边侍奉的族人，几次三番怂恿他一同去瞧姜月仙子，却都被他寻借口推拒了。他只敢隐匿于水面之下，或混杂在族人之中，远远地、小心地窥望那位让他心绪不宁的仙子。

　　直至此番人祸骤临，故土遭劫。硝烟弥漫间，姜月如手握神兵的神女，，骤然降临在他眼前。剑光闪烁，兵刃相交，那染血的剑身，映照出她往日平淡无波的眼中外溢的滔天怒火。劫后余生的幽水，本以为经此一役，再见无期，岂料竟亲眼目睹仙子为退强敌而负伤，坠落于苍黄岭。

　　那时他见仙子如流星坠落于地，他竟然妄想以□□凡躯接住这团耀眼的火，即使仙子孤身陷险境，但仙子终究是最强悍的护境使，幸好他虽然修为低微，但所剩的一点灵力还能帮仙子稳定心神压制伤势，虽然最后灵力用尽，但他心中感觉自己离仙子这轮明月更近了一些，自己这无用之身也算是为护佑仙境的仙子献上了一丝绵薄之力。

　　更出乎他意料的是，还能带他到观云山的碧波灵泉疗伤，此事于他而言，简直如梦似幻。如今得以如此近距离地仰望仙子，欣喜之余，更多的却是彷徨与无措。他身无长物，修为浅薄，不知有何长处能得神女垂眸一顾。或许，唯有这与生俱来、在鲛人族中亦算突出的皮相，能暂博仙子片刻驻目？

　　这念头让他既羞惭又隐隐生出一丝妄念，忍不住想要探究那双冷眸背后，是否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情绪。他潜入灵泉深处，隔着清澈的水波与缭绕的灵雾，遥望水底那道静坐修炼、纹丝不动的身影，心中纠结万分，终是未能上前。

　　转眼，熏华仙境之内草木凋零，凛冽的北风卷着细雪，昭示着寒冬已至。姜月刚结束一夜的静修，迎着晨曦微光，自碧波灵泉起身，前往灵华宫述职。身为护境使，每逢季节更迭，皆需至灵华宫聆听训喻，禀报境内事宜。

　　刚至灵华宫巍峨的门楼前，一道炽烈如火的红色身影便疾步迎来“丹旭！可算是见到你了！听闻你这几月一直在碧波灵泉静养，如今伤势可大好了？”来者正是镇守北方晴雪殿的护境使之一，修明。众人尊称其为丹殊大人。她性情爽朗豁达，交友广阔，尤喜与人切磋道法。知道姜月这么小的年纪便即位护境使后，她便时常寻由头前来比试，虽屡战屡败，却乐此不疲。

　　“已恢复了七八成，再调养两月，便可无碍。届时，再与你痛快战上一场。”姜月今日心情似乎不错，难得地主动提及约战。

　　修明闻言，眼中掠过一丝诧异。姜月以往虽不拒战，却从未如此主动，且对此事总透着一股疏离的淡漠。“咦？这倒不似你平日作风！”她凑近些，仔细打量着姜月，“瞧你眉宇间舒朗，莫非近来有何喜事？哦——！”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促狭地眨眨眼，压低声音道，“定是那个鲛人了！我可都听说了，你之前不仅亲自救了个鲛人，还是个容色冠绝鲛人族的，如今也安置在碧波灵泉？啧啧……”

　　“休要胡猜。”姜月神色不变，淡然道，“不过是近来琐事渐少，肩头担子轻了些，故而觉得松快罢了。”她心下微忖，近日心绪平和，或许确与那鲛人有些关联。他为自己解决了补药的事，这样自己既不用喝了还不会让冬姑姑伤心，每日对着一张赏心悦目、安静乖巧的面庞，总比面对诸多繁杂事务要令人舒心。

　　“好吧好吧，算我多嘴。”修明撇撇嘴，随即又亲热地挽住姜月的手臂，两人并肩穿过宫门，步入前院。几点晶莹的雪花沾上她们的发鬓与肩头。“不过说真的，你这缘分着实令人艳羡。你那位未婚夫婿已是难见的明艳美人，如今身边又添了位我见犹怜的鲛人，这齐人之福，当真羡煞旁人。”

　　“你若羡慕，让与你便是。”姜月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哎哟，可使不得！”修明像是被烫到一般，连忙松开手，夸张地跳开两步，“你那位未婚夫，可是出了名的手段厉害，我可招惹不起。那鲛人嘛……嘿嘿，怕是也烫手得很。”见姜月只淡淡瞥了她一眼，并未接话，她立刻识趣地转换了话题

　　“你倒是清闲了，可知姐姐我近日忙得脚不点地！原本该由你负责的审讯之职，上头体恤你伤势，暂压到了我肩上。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你闻闻，我这身上，怕是都浸透了牢里的血腥戾气！”说着，便作势要将衣袖往姜月鼻前凑。

　　姜月侧身避开，两人笑闹间，已行至千玄殿外。殿内空间极为开阔，正中供奉着熏华仙境创始者千玄真人的巨大法像。真人法相庄严，一手执剑直指苍穹，一手掐诀悬于胸前，双目怒视下方众生。平日训喻，便是在此像前进行，而后再进行述职。

　　修明拉着姜月径直站到队伍最末，打算继续闲聊——反正那些训喻之言，无非是些坚守仙境、勤修不辍、勿忘职责之类的老生常谈，听与不听，并无太大区别。

　　前方执事仙子展开一卷明黄布帛，开始朗声宣读训谕。

　　“哎，我说，”修明凑到姜月耳边，压低声音，“既然你伤势已无大碍，这审讯的活儿，不如还是你接手吧？我实在是熬不住了，再对着那些硬骨头和阴煞之气，道心都要受损了。”

　　“此乃你分内之职，我为何要替你？”姜月目光平视前方，神情专注，倒是一副恪守规矩、认真聆听的模样。

　　“你帮个忙！哎哎，之前你不是提过，觉得我们晴雪殿那几株雪玉莲开得不错吗？你若肯帮我这次，我便……我便想办法替你弄来！”她记得姜月曾随口赞过那雪玉莲冰清玉洁，想来是喜欢的。姜月虽向来对美人、美物有所偏好，但于她而言，有则锦上添花，无亦不甚挂怀。既然有人愿将好处主动送上，她自然没有推拒的道理。

　　“好啊。”姜月终于侧过头，看了修明一眼，“我要三朵。”

　　“什么？！”修明一时没控制住音量，引得前方几人纷纷回首。她连忙掩口瞪着姜月，压低声音道，“你……你这心也忒黑了！那一池统共才不过十朵，你张口就要三朵！”

　　“若是不愿，那便作罢。”姜月语气依旧平淡，却毫无转圜余地。

　　修明瞪着她，半晌，才咬牙切齿道：“好！好！三朵就三朵！说定了，待会儿训喻结束，我便去向上头禀明，你直接去水牢接手！”姜月不再多言，只微微颔首。虽知盗取雪玉莲风险不小，但比起终日面对牢狱中的血腥与绝望，修明肯定宁愿铤而走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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