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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祸宴危
陈韬刚离开听竹轩不久,书房内凝滞的空气仿佛一点即燃。陈景安站在书案前,脸上早已没了方才在父亲面前的恭顺温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鸷到极点的怒火。他修长的手指正死死捏着那张被陈韬夸赞“笔力渐长,结构端稳”的宣纸。
那上面的字,清隽有力,风骨初成,确实是一手好字。可惜,这不是他陈景安写的,是李慕良代为誊抄的功课。
“好,好得很啊,狗儿。”陈景安的声音很轻,却像毒蛇吐信,带着瘆人的寒意,“你的字,如今是越发长进了,连父亲都赞不绝口。”
李慕良跪在冰凉的地上,背脊绷得笔直,冷汗已浸湿了内衫。他知道任何辩解都是火上浇油,只能将头埋得更低,哑声道:“奴才不敢……那只是……奴才依样誊抄,是少爷的文章写得好……”
“依样誊抄?”陈景安猛地将那张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在李慕良脸上!纸团软绵绵地落下,侮辱性却极强。“你的意思是,本少爷的字,不如你一个奴才?!”
他心中的嫉恨如同野草疯长。他厌恶李慕良这份超出他掌控的才学,更厌恶这东西竟能引来父亲的注意,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句夸奖,也像是在嘲讽他的无能。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女子怯怯的说话声。是“柳姨娘”和她的丫鬟“小婉”,她们像是迷了路,误打误撞走到了听竹轩附近,正被陈景安院外的小厮拦下询问。
陈景安满腔邪火正无处发泄,听到动静,眼神一厉,猛地推开窗,对着外面厉喝:“吵什么!滚远点!”
窗扉洞开。
院内院外的情景,瞬间落入彼此眼中。
柳玉漱穿着那身水红色的衣裙,正被琬儿搀扶着,一副受惊不小的模样,脸色苍白地望向声音来源。而她的目光,越过发怒的陈景安,精准地落在了那个跪在地上、身形单薄、侧脸对着窗户方向的青衫书童身上!
与此同时,李慕良也因为窗外的动静和少爷的怒吼,下意识地抬了一下头。他的目光与窗外那位陌生的、打扮娇媚的“柳姨娘”有一瞬的交汇。他立刻垂下眼,心中并无波澜,只当是府里新来的、不懂规矩的客人。
陈景安何等敏锐,他虽然没察觉李慕良与柳姨娘之间有什么异常,但他厌恶李慕良在受罚时竟敢因外人而“分神”,更厌恶这不知所谓的姨娘打扰了他的“雅兴”。
他的怒火瞬间找到了新的宣泄口。他不再看柳玉漱,而是猛地转过身,一把抓起书案上那方沉重的青玉镇纸,朝着李慕良的肩膀狠狠砸去!
“狗东西!谁准你抬头?!”
“爷的贵客你也敢乱看?!你这种贱奴只配往地上看!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
“砰”的一声闷响,伴随着李慕良压抑不住的、短促的痛哼。他整个人被砸得歪倒在地,肩膀处传来骨头欲裂的剧痛,额头上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
窗外的柳玉漱看得心头剧震!她亲眼看着那沉重的镇纸砸在他的身上,看着他痛苦倒地却不敢出声的模样。一股混合着愤怒、心痛与无力的情绪猛地攥住了她。她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维持住“柳姨娘”那受惊过度、摇摇欲坠的表情,由着琬儿“慌乱”地扶着她,连连向小厮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们走错了,惊扰了少爷,这就走,这就走……” 几乎是半拖半拽地,迅速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然而,转身的瞬间,柳玉漱眼中那伪装出的惊恐,已化为了冰冷的怒火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揪心。她终于亲眼确认了恩人的处境,也亲眼目睹了陈景安的残暴。
而书房内,李慕良蜷缩在地上,只觉得肩胛骨像是碎裂了一般。他咬着牙,将所有的痛楚与屈辱咽回肚子里,心中只有一片死寂的灰暗。
陈景安看着他痛苦蜷缩的样子,又瞥了一眼窗外那“柳姨娘”逃离的狼狈背影,心中的暴戾才稍稍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的快意。他踢了踢李慕良,语气森然。
“废物。滚出去跪着,没我的命令,不准起来。”
这一次意外的“正式”相见,对李慕良而言,只是又一次寻常的折辱,顶多多了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
但对柳玉漱而言,却是一次灵魂的冲击。恩人近在咫尺,却身处如此炼狱。这让她接下来的每一步行动,都不得不将这个沉默的书童,纳入必须考量的变数之中。
——————
午后廊下,光影斑驳。柳玉漱算准了时辰,手里捏着那本《论语》,心不在焉地走着,眼角余光却牢牢锁着廊道的转角。
就在身影交错的一瞬,她仿佛被什么绊了一下,足下微微一崐,“哎呀”一声轻呼,不偏不倚地撞在了正低头快步而来的李慕良身上。
手中的《论语》“啪”地一声掉落在青石板上。
“诶,诶!”柳玉漱立刻抚着胸口,做出惊魂未定的样子,柳眉微蹙,带着三分娇嗔七分责怪,声音依旧是那副软绵绵的调子,却刻意拔高了些,“你、你这人走路怎么没声儿的?吓死婢妾了……”
李慕良猝不及防,撞到这位府里的客人,心中先是一惊。待看清是那位前几日在听竹轩外有过一面之缘的“柳姨娘”,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感瞬间涌上心头——他那日最狼狈不堪的样子,恰好被此人看了去。
他立刻后退两步,毫不犹豫地屈膝跪下,垂首请罪,声音平板无波:“奴才该死,冲撞了姨娘,请姨娘责罚。”
柳玉漱看着他跪得笔直却难掩单薄的背影,以及那低垂的、看不清神情的头顶,心中微微一涩。她强压下真实的情绪,继续扮演着那个有点小性子、又胆小怕事的姨娘,挥了挥帕子,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不耐烦的宽容:“算了,算了!起来吧,真是……走路也不看着点,吓我一跳。不跟你一个小书童一般见识。”
这轻飘飘的“小书童”三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李慕良心上。他沉默地站起身,依旧没有抬头。目光落在掉在地上的《论语》上,他默默弯腰,将其捡起。书页沾染了些许尘土,他用自己的袖子小心地拂去,然后双手捧着,恭敬地递还到柳玉漱面前。
“姨娘,您的书。”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带着奴仆特有的恭顺,听不出任何情绪。
就在柳玉漱伸手去接的瞬间,她的指尖似乎无意地轻轻擦过了他的指尖。
那一触,微凉。
李慕良像是被烫到一般,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颤,迅速收回,垂至身侧,指尖微微蜷缩。
柳玉漱接过了书,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嘀咕了一句:“幸好书没摔坏……”
李慕良躬身一礼,正准备默默退开,将这个小小的意外彻底翻篇。
“诶,对了,” 柳玉漱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叫住了他。她晃了晃手中的《论语》,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仿佛只是闲来无事,找个识字的解闷,“你不是个书童嘛,你来看看,我手里这个是什么书啊?”
李慕良脚步一顿,只得停下,垂眸恭敬回答:“回姨娘,是《论语》。”
“哦——《论语》啊!” 柳玉漱拖长了语调,故作恍然,随即又撇撇嘴,带着点不以为然,“我们家老爷(指云峄)也最喜欢看这本书了,整天捧着,说是里头全是大道理。”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李慕良,眼神里带着一种天真的、近乎残忍的探究,“这书里讲的都是些什么大道理呀?你一个书童……看得懂吗?讲两句给我听听呗?”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带着上位者对待下位者那点微不足道的学识时,特有的、混杂着好奇与轻视的态度。
李慕良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是这种眼神,这种语气。仿佛他偷学来的这点东西,只是供人取乐的玩意儿。一股混合着屈辱、悲凉和某种不吐不快的压抑,在他胸中翻涌。
他依旧低着头,声音平缓,却不由自主地借用了《论语》中的句子,低声回道:“回姨娘……书中云:‘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 意思是,不该忧愁没有官职地位,该忧愁没有安身立命的本领;不该忧愁没人了解自己,该追求足以使别人了解自己的才学。”
他顿了顿,一股更深的苦涩涌上喉头,几乎是下意识地,又轻声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这世道发出微弱的诘问:“又云:‘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只是……世间纷扰,位与立,知与可知,有时……由不得人选择。固穷……亦难。”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读书人的文雅,却也浸透了身处底层的无奈与悲哀。他以为,这位看似浅薄无知的姨娘,是听不懂这弦外之音的。
然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敏锐地察觉到,对面之人的呼吸似乎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柳玉漱的心中已是波澜骤起。她如何听不懂?他是在借圣贤之口,诉说着自己的处境——空有才学却无立锥之地,渴望被理解却深陷泥泞,甚至想坚守君子之节(固穷)在这污浊环境中都成为一种奢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伤痕累累的心底挖出来的。
她几乎要脱口而出,与他共鸣。
但她立刻死死掐住了这个念头。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
于是,她脸上迅速堆起了那种听不懂的不耐烦和敷衍,挥了挥帕子,打断了这瞬间的沉寂:“哎呀,什么位啊立啊,穷啊滥啊的,听不懂听不懂!绕来绕去的,脑袋都晕了!” 她像是失去了兴趣,将书抱回怀里,语气带着点娇纵,“算了算了,不问了,到底是你们这些识文嚼字的读书人有文化,说句话都这么拗口。你走吧走吧。”
李慕良心中那刚刚因倾诉而泛起的一丝微澜,瞬间平复,只剩下更深的沉寂和自嘲。果然,她听不懂,也不在乎。他再次躬身:“奴才告退。” 然后,沉默地转身,沿着长廊慢慢走远,背影在斑驳的光影里,显得愈发孤寂。
柳玉漱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拐角,才缓缓收回了目光。她低头看着手中的《论语》,指尖在微微发烫。
他懂了。
她也懂了。
但他以为她不懂。
这看似失败的对话,却在她心中投下了一块巨石。这个书童,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敏锐,也更加……痛苦。
——————
华灯初上,陈府花厅内觥筹交错。一场为欢迎“贾云逸”老板及其家眷的小型家宴正在进行。
陈韬与赵氏端坐主位,陈景安与陈清箬分坐两侧。客席上,“贾云逸”云峄满面红光,言谈豪爽,不断奉承着陈家的权势与气派。“柳姨娘”柳玉漱则依旧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低着头,小口吃着菜,仿佛对这富贵场面既羡慕又惶恐,只有在被赵氏问话时,才细声细气地答上一两句,眼神都不敢乱瞟。
李慕良垂手静立在陈景安身后不远处,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随时准备为少爷布菜、斟酒。他的存在,与这热闹的宴席格格不入。
开场自然是宾主尽欢的客套。陈韬简单询问了云峄江南生意的概况,云峄对答如流,言语间不忘暗示若能得陈家庇护,必当有厚报。赵氏则对柳玉漱带来的几样精巧的江南点心赞不绝口,柳玉漱只是红着脸,小声说:“夫人喜欢就好,是婢妾的福分。”
酒过三巡,气氛似乎愈发融洽。陈景安今日心情似乎不错,与云峄聊了几句风物,目光却偶尔会状似无意地扫过安静得几乎让人忽视的柳玉漱,以及她身后那个同样沉默的书童。
就在这时,赵氏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笑着对柳玉漱说道:“柳姨娘,你初来京城,怕是还没见过真正的才子吧?我们家景安书读得就好,他身边的这个书童,”她随手指了一下李慕良,“听说也跟着读了不少书,识文断字的,在奴才里头,也算是个稀罕物了。”
这话听着是夸赞,实则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意味,将李慕良的才学当作了一件可供展示的奇珍。
柳玉漱心中一动,知道机会来了。她抬起眼,怯怯地看了一眼李慕良,又迅速低下头,用帕子掩着嘴,小声对赵氏说:“夫人说的是呢……前几日在廊下,婢妾不小心撞到他,他还帮婢妾捡了书,好像……好像确实认得几个字。”
她这话说得天真,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陈景安却微微眯起了眼,看向李慕良,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哦?还有这事?狗儿,你怎么没提起?”
李慕良心中一凛,立刻躬身回道:“回少爷,是小事,不敢惊扰少爷。”
柳玉漱仿佛没察觉到微妙的气氛,继续用那种不谙世事、带着点好奇的语气,看向李慕良,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席间众人都听见:
“对了,那小书童,你那日说的什么……‘不患无位’,还有‘君子固穷’,到底是什么意思呀?我问我们家老爷,他也说不明白,只说是什么安贫乐道的大道理。可我看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尽琢磨这些‘穷’啊‘道’啊的?听着怪沉闷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她这番话,看似在抱怨书的内容沉闷,实则将李慕良那日借《论语》抒发的郁结之心,用一种近乎“无知”的方式,赤裸裸地摊开在了陈景安和他的父母面前!
尤其是“不患无位”(不愁没有官职)和“君子固穷”(君子能安守贫困)这两句,从一个书童口中说出,在陈景安听来,简直是莫大的讽刺和隐隐的挑衅!
一瞬间,席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云峄(贾云逸)适时地打了个哈哈,试图缓和气氛:“哎呀,我这姨娘不懂事,尽问些傻问题!这圣人的道理,哪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能听懂的?扫了大家的兴,罪过罪过!”
陈韬和赵氏的脸色也有些微妙。他们或许不懂其中深意,但“位”与“穷”从自家奴才嘴里说出来,总觉有些刺耳。
陈景安的脸上,那点浅淡的笑意彻底消失了。他放下筷子,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缓缓刮过李慕良瞬间苍白的脸。
“哦?”陈景安的声音不高,却让整个花厅都安静了下来,“你倒是……有心了。看来平日是我疏忽,竟不知你还有这等‘安贫乐道’的志向。”
李慕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触地,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奴才不敢!奴才失言!奴才只是……只是照本宣科,绝无他意!请少爷恕罪!”
他知道,柳姨娘这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将他推入了何等危险的境地!
柳玉漱看着跪地求饶的李慕良,脸上依旧维持着那副懵懂无知,甚至有点被这阵仗吓到的表情,心里却冷然。她就是要借这“无知”之言,点醒陈景安,也是告诉李慕良——你的痛苦,我看见了。同时,更是在这看似和睦的宴席下,投下了一颗分裂的种子。
陈景安看着脚下瑟瑟发抖的李慕良,又瞥了一眼那位看似被吓坏了的柳姨娘,眼中闪过一丝极度不悦的戾气。这场“接风宴”,味道似乎彻底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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