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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事
夜深人静,公司写字楼顶的天台上却反常地聚集着一群人。
我蜷缩在巨大的消防水箱后面,屏住呼吸,注视着眼前的仪式。
平日里空旷的水泥地,此刻被一种肃穆的气氛笼罩着。
一位身着褪色灰袍的老者背对着我,身形清瘦,手中的桃木剑在空中划出利落的弧线。
铜制香炉里插着三炷檀香,青白色的烟袅袅升起,在漆黑幽暗的夜色中显得格外醒目。
几位平时在会议室里挥斥方遒的总监经理,此刻都垂首肃立,微微低着头,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恭谨。
周六晚上,公司天台。
小房的消息果真没错,领导层们基本都聚在这里秘密举办了法事。
记忆回到几天前,我车祸刚醒的那个下午。
同事们带来的短暂喧嚣,终究被那个提着切好西瓜返回病房的男人打断。
他体贴地将西瓜分给众人,言谈举止无可挑剔,赢得了一片真心实意的夸赞和对我有所隐瞒的揶揄。
我无心去争辩什么,小口吃着沁凉的西瓜,甜意却无法抵达心底。
脑子里反复回放的,是浏览器里那些语焉不详的搜索结果。
同事们吃完了西瓜,和仍有些虚弱的我闲聊了两句后,话题不知怎的,从我的伤势跳到了公司最近的“晦气事”上。
“前几天跳楼的那个员工,是秘书处的。”
小房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秘闻的惊悚,
“他们部门之后就像撞了邪,接二连三地出事……”
“我也听说了,安安姐你请假了不知道,我们那层楼这两天晚上加班都感觉阴森森的……”
另一个女同事搓了搓胳膊,
“总感觉走廊有脚步声。”
一个和鬼魅没什么区别的“男友”突然出现在我身边,由不得我不信这些玄乎事。
更重要的是,我猛然想起,那天对母亲扯谎的地点,似乎正好在跳楼者坠落点的附近……
难道两者之间,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联?
“我感觉那人死得很蹊跷。”
小房突然看向我,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
“人事和秘书处的领导们吵着闹着要做法事呢!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们害怕成这样,肯定是心里有鬼,说不定人就是被他们逼死的!”
她越说越气愤,拳头不自觉地攥紧。
我闻言心中一动,男人刚被我差去医院外买手机膜,他不在,我也没什么顾忌了,顺着小房的话,愤恨又担忧地问道:
“找人做法事……真的有用吗?能不能驱邪避祸?”
趁势露出了疲惫无奈的神情,我苦笑着,晃了晃打着石膏的手臂,
“这段时间总觉得诸事不顺……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医院,都睡不好,感觉……不太踏实。”
我适时停下,留下引人联想的空间。
“宁可信其有嘛!”
小房果然被勾起了劲儿,
“听说老板已经托人联系了位大师,好像就定在这周六晚上,等公司没人了悄悄办。”
她低头摆弄起手机,像是在翻阅什么信息,片刻后抬起头:
“地点就在公司天台。”
周六晚上,公司天台。我默默记下。
“能帮我问问大师的联系方式吗?”
我带着一丝恳求。
“大师的联系方式……哎,我试试找行政小董问问看。”
小房热心地在社交软件上询问,但最终无奈地摇头,
“那边口风很紧,都不肯承认要办法事!”
——
除了这场法事的时间地点,我没有得到任何有用信息,只能拖着未愈的病体,冒险潜入这里。
大师念咒的声音忽高忽低,带着古老而陌生的韵律,钻进我的耳朵。
一阵夜风毫无征兆地刮过,烛火猛地摇晃起来,几乎要熄灭。在场所有人的肩膀都不可抑制地瑟缩了一下。
即使自认无愧,在这浓重的氛围渲染下,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又往一旁的阴影里缩了缩。
临近午夜,法事终于有惊无险地结束了。
大师洒下符水,宣告“扰人之物已暂得安抚。”
得知邪祟被除,众人明显都松了口气,老板快步上前,将一个厚实的红包恭敬地塞进大师宽大的袖口。
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句,领导们便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我深吸一口气,从藏身处慢慢走出,快步追上正准备收拾东西走人的大师。
“大师,请留——”
“什么人!”
一把桃木剑瞬间抵在我的喉前,执剑的手稳如磐石。
“是活人!是活人!”
我立刻大喊着后退一步。
“活人?”
大师的双眼在黑暗中精光一闪,看清是我后才缓缓收起木剑,他不满地嘟囔道:
“活人躲什么躲,差点误伤了。”
我忍不住怀疑起面前人的职业水平。
本就是为了求个心安,想着老板请来的大师一定非常专业才大半夜跑来这里的……
若他只是个半吊子,那自己岂不是要白跑一趟?
“大师……你不是说邪祟已除,怎么自己还害怕呢?”
“哼,邪祟哪能那么容易被解决?我不过是帮他们把心中的邪祟除掉了,至于那真正的邪祟嘛……要看缘分咯……”
大师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拎起一个满是补丁的布包,向天台门边走去,嘴里还念念有词:
“而且,有些事可不是有钱就能解决的。”
他说的云里雾里,我听得一知半解,尽管如此,还是急急追了上去。
现在这个情况,除了死马当活马医,别无他法。
“大师……我需要帮助!”
进了电梯,我开门见山,
“我身边,是不是跟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大师抬起眼皮,皱纹如同刀刻,一双眼睛却带着阅尽千帆的澄明,他见怪不怪地叹道:
“小姑娘,莫要自己吓自己。”
“不是的!”
见大师不相信,我有些急了,也顾不得许多,
“真的有人……不、不是人……总之,它突然就冒了出来,还装作是我的男朋友……最奇怪的是,它和我随口胡诌出来的男朋友一模一样……”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仔细端详了我片刻,眉头微微皱起,随即又松开,轻轻叹了口气。
“它是什么?”
那声叹息让我心头一紧。
“你遇到的,并非寻常鬼魅。”
大师缓缓开口,
“大概是一种……嗯,类似‘千面’的东西吧。‘应念而生’之物而已,不是什么害人性命的恶鬼。”
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寻常事,
“人心念力,有时强得超乎想象。强烈的渴望、执念,或者……总之,在特定的时机与地点,连谎言也能成为载体,从虚无中牵引、塑造出对应的‘形’与‘质’。”
这些陌生的词汇让我脊背发凉,心中顿时掀起了惊涛骇浪。
“它依着你的心思长出皮囊,自然会依附于你。你越是关注它,恐惧它,甚至在心底犹豫它的存在与否,它就越清晰,越稳固,越……真实。”
这解释虽玄奥却惊人地贴合我的所有遭遇!
那个男人,难道真的是我自己“召唤”出来的?是我对摆脱压力的渴望,对完美关系的幻想,混合着无法言说的孤独,滋生出的怪物?
“那它……它会伤害我吗?”
我忍不住问,声音止不住地发颤。
“其本性并非为害。它存在的意义就是‘成为’你心念所想,并且得到你的承认……”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深邃,
“但这东西终究是逆常之物,长久存于世间,是否会有他念,是否会反客为主……难说。”
大师停下了脚步,我们已经走到室外,他抬头望向楼顶:
“只是深受其害者……已经出现了。”
他不再多言,从布袋里摸出一个用红绳系着的小木牌,塞进我的手中。
那是一个雕刻着纹路的深色木牌,看上去灰扑扑的,毫不起眼。
“要是害怕,你就戴着这个,别离身。它能帮你定神。”
他盯着我的眼睛,语气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懒散,
“但需谨记,外物终是辅助,真正的力量,在于你这里——”
大师指了指我的心口,
“只要你心念坚定,视其为无物,不信其有,不惧其形,不赖其存……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它自会如朝露般消散。”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随后提着布袋转身:
“小姑娘,夜已深,不要在此徘徊了。”
大师的身影渐渐隐入黑暗,脚步声也渐行渐远。
我紧紧攥着那快温润的木牌,坚硬的棱角硌得我掌心生疼。
理智仍在挣扎。
这位大师看似不凡,但所言太过玄奇……
手中这微不足道的东西,真的能帮助我吗?
怀疑像毒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看着木牌朴实无华的样子,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但此刻,除了紧紧抓住它,我还能抓住什么?
“安安。”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我慌忙将木牌塞进外套口袋,猛地转身。
是他!
那个阴魂不散的男人。
他穿着家居服,外面随意套了件外套,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仿佛只是一个匆忙出来寻找晚归女友的普通男人。
“怎么这么晚来公司?”
男人走上前,极其自然地揽住我的腰,力道温和却不容拒绝,
“醒来发现你不在病房,我很担心。”
我身形一僵,尽力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紧张:
“临时有个线下会议……没想到会拖到现在。”
他没有追问细节,只是低头凝视着我,目光深邃,仿佛要透过我的眼睛,窥探到我的记忆深处。
“什么紧急的事,需要一位伤员深夜处理?”
男人轻轻摇头,
“真是个黑心公司……这样不合理的要求,下次直接拒绝就好。”
我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触碰,走向停在路边的网约车。
内心惊骇于他竟能如此娴熟地使用现代科技。
坐进车内,我刚松了口气,一只冰凉的手便覆上了我的手背。
他坐在我的身边,紧紧握住我的手,笑容温柔得让我心尖一颤:
“安安,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下午叔叔阿姨来的时候,你睡得正熟,就没叫醒你。”
我偏头看向车外流动的夜色,却不可避免地从车窗反射中,清晰地看到他期待的眼神。
“他们说过些天中元节要下乡祭祖,你身体不方便,就不用跟着奔波了,但之后的家庭聚餐,希望你能参加。”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柔软,带着一丝恳求的意味,
“他们……特意叮嘱了,希望我能陪你一起去。但我没有立刻答应,想先听听你的想法。”
我沉默地闭上眼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木牌。
爸妈……你们就这么着急吗?
即便这段恋情是真的,也不过才谈了两三个月而已,就这么迫不及待要公之于众,告诉大家你们的女儿终于不是异类了吗?
“安安?”
男人仍在固执地等待我的回应。
“到时候再说吧。”
我没有松口,摘下眼镜揉了揉又开始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我身体还没恢复好,人多的场合,怕是不太方便。”
我用一个无可指摘的理由搪塞过去,再次闭上眼,假装休息。
大师的话语却在耳边响起——
“千面”、“应念而生”、“信则固,疑则散”。
如果……如果有越来越多的人,像我的父母一样,真心实意地认定它是我名正言顺的男朋友,这份由他人心念叠加的“真实”,会不会反过来滋养它,让它变得更强大,更难以摆脱?
是否参加这场家庭聚会的决定,看来必须慎之又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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