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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幕·残艳凋朱
意识的黑暗是温床,孕育着走马灯般的往事。
何姝洁额角淌下的血,温热而黏稠,渗入眼角。
于是回望的一生,便都浸在这片无法褪去的猩红里。
她原来一直笃信,女人天生便是男人的附属,尤其是在那等煊赫门庭里,更是如此。
她从未想过,世上竟有王太太这样的女人。
王太太来见她的时候穿一身玄青暗纹罗缎长旗袍,旗袍领口别着一枚精致的宝石胸针。
年纪瞧着比她长不了几岁,是养尊处优方能修炼出的驻颜有术。
那个女人面容平静,眉宇间却蕴着天然的凌厉,与她臆想中哭闹撒泼的原配形象毫无干系。
王太太年轻时应该是个标致得不能再标致的美人,岁月也并未薄待她,只将那份美貌沉淀为通身的清华贵气,却难在眼角眉梢找到多少时光痕迹。
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这话于她,是恰如其分的褒赞。
然而,饶是她保养得再如何精心,也是一个妇人浑然天成的风致,而非少女娇憨的余韵。
王太太一双丹凤眼生得极好,狭长而上挑,本可流转万种风情,她却从不故作玄虚地眯起。
除非那眼底的凶光与算计需要小心藏匿。
因而那眼睛总是含着三分笑意弯着,黑色的瞳仁寒潭般冷酷无情,偏偏眼尾那抹上挑的弧度,又泄露出几分旖旎。
她的眉毛修得极得体,并非时下流行的高挑眉,眉眼距也稍宽,显得高贵而疏离,不怒自威。
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鼻若悬胆,口若含朱,一等福气的长相。
只可惜,那一双过于狭长凌厉的眼,生生在这满月般的福相里,破开十分骇人的凶相来。
王太太慢悠悠地端起面前的咖啡,小呷一口。
瓷杯落回碟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定罪的轻响。
涂着蔻丹的食指,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叩击,每一声,都像掐在何姝洁喉咙上的秒针。
她开口,语速缓得像凌迟的刀。
慢条斯理、游刃有余。
“两点。”王太太说,声音里听不出喜怒,“第一,我并不介意你与王先生之间发生了什么。”
“但我厌恶被人算计,劝你好自为之。”
“第二,”她目光如无形的网,将何姝洁牢牢罩住,“望何小姐认清自己的身份,莫要整日受人撺掇,做些不切实际的梦。”
“否则,这笔账,我自会与你清算。”
那时的姝洁,愚蠢得可怜。
她心底甚至在嗤笑。
就算你王太太保养得再好,能比过我的青春正好吗?
李太太说过,女人要为自己谋后路。
如今她正当年轻貌美,若不紧紧抓住王先生,何处再去寻这脱胎换骨的机会?
即便做不成正室,王先生总不会亏待她,你王太太又能奈我何?
她几乎将王太太的警告当作耳旁风,变本加厉地缠着王先生,在他耳边吹着离婚娶她的枕边风。
她原以为自己梨花带雨地一哭一闹,凭这副水灵楚楚的模样,王先生免不了要软语温存地哄着。
即便他不应,也能顺水推舟在别处讨些补偿,日后日子总能好过些。
没想到,王先生竟因此渐渐疏远了她。
她无法,只得又放下身段,卖尽委屈求他回心转意。
她心底未必不知挤走原配是痴想,却总还盼着王先生能念及旧情,待她更好几分。
那时的何姝洁,总被一种虚妄的错觉包裹着——身边这个男人,多少是爱着她的。
这错觉,如同一场让藤萝沉醉的春梦,让她误以为自己只需攀附好这一株乔木,便可安身立命,风雨不侵。
直到王太太气定神闲地出现在房间门口,才将她的幻梦砸得粉碎。
一场庸俗戏码里的捉奸在床桥段。
时间在那一刻静止。
王先生停下所有的动作,脸上血色尽褪。
王太太的步伐不疾不徐,高跟鞋敲击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如丧钟般的声响。
她径直走到何姝洁面前,抬手,一记耳光清脆利落。
随即反手,又给了王先生结结实实的一下。
“你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我不是不知道。”她甩了甩手,语气平稳得如激不起波澜的水面,“只是懒得过问。”
“但你多少要给我留些颜面,别让有些不清不楚的东西,生出能踩到我头上的错觉。”
话是对王先生说的,目光却缓缓移向一边面无人色的李太太。
唇角勾起一抹优雅得体的浅笑。
“李太太,你说,是么?”
李太太像被瞬间抽走了脊梁骨,头几乎埋进胸口,噤若寒蝉。
何姝洁彻底慌了神,不知所措地看向王先生,却只对上一张茫然惊惧的脸。
上面还印着五个清晰的指痕。
王太太弯下腰,用手背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她的脸颊,冰凉的触感激得她一颤。
“看样子何小姐近日过得甚是舒心。”王太太嗓音轻柔,“日日流连商场,跟王先生招摇过市,倒很有些王大太太的派头了。”
她说话时,下颌倨傲地微微扬起,脸上终于不加掩饰地漫起一丝不耐,眉心挤了挤。
目光落在何姝洁身上,如同瞥见一件不洁之物,只一掠便移开了。
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污了眼睛。
“何小姐,你们之间的事我可以不过问,只别传到我耳朵里,污了我的清静。”她直起身,居高临下,“你想,连我都知道了,外面的人岂会不知?”
“我脸皮薄,可挂不住啊。”
“现在,”王太太的声音骤然一冷,“轮到我和你算账了。”
·
何姝洁恨毒了王太太。
若非这个女人,她岂会沦落到嫁给林先生——一个死了两任老婆、刻板又油腻的中年鳏夫?
林先生在土地局苦熬多年,眼见局长之位唾手可得,却被空降的王先生截胡,只能屈居副职。
王先生将她当作一枚羞辱政敌的棋子送给林先生,因为是王太太的意思,林先生不敢不接。
可想而知,林先生心里对王先生积攒了多少怨恨,就有多憎恶她何姝洁。
她活脱脱就是王先生夫妇打在林先生脸上的一记响亮耳光。
所以林先生恨她恨得咬牙切齿。
却也无法真正发作。
在外人面前,她毕竟是法律承认的“林太太”,林先生不敢太过。
更何况她与王先生藕断丝连,她若受了委屈,王先生自有手段让林先生在公务上加倍品尝。
因此,林先生即便恨得咬牙切齿,也只能将这口气硬生生咽下。
她何曾想过,自己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会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
从此与家人故乡,一刀两断。
她不是没想过回头。
可怎么回得去呢?
宁城这个名利场,她见识过它极致的繁华,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一呼百诺。
如同温房里诱人的暖风,让她这朵乡野之花,甘心在肮脏的沼泽里畸形盛放,却不知凋零已近在眼前。
那些唾手可得的富贵荣华,早已腐蚀了她回归平凡的勇气。
她不甘心再过普普通通的人生,嫁给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过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普通生活。
她总以为自己还年轻,总能熬出头。
可怖的是,她发现自己老得飞快。
疲于应付假笑心计,青春美貌如指间沙般飞速流逝,细纹无情蔓生,疲态由内而外透出来。
于是,王先生也渐渐冷落了她。
她这才慌了神,频频往王家跑,奢望着能挽回一点旧情。
却绝望地发现,一个名叫王婉的女孩,比她当年更年轻,更貌美。
已悄然取代了她在王先生心中的位置。
而她呢?
她最美的年华已然凋谢,像被人随手扔在泥地里,再狠狠踩上一脚的残花,只余下糜烂的、令人掩鼻的溃艳。
她恨王婉,恨王太太,恨王先生,更恨将她引入此途的李太太。
所以她才会在宴会上勾引李先生,哪怕她心里对那般油滑肥胖的中年男人厌恶至极。
但反正她都脏了,无所谓了。
能借此糟践李太太和王太太的脸面,戳破那些高贵端庄的假象,她心里快意得很。
其实她最想看的,还是王先生的态度。
他会不会还在乎?
会不会有一丝怒气?
或是一缕愧疚?
不会了。
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对她温言软语的王先生。
因为她,也不再是那个清纯美丽的何小姐了。
她现在,人人都唤她林太太。
况且她天真地以为,那些贵太太们纵使内心恨毒了她,至多不过耍耍嘴皮子,扇几个耳光,总不至于真将她如何。
可她终究低估了这些朱门贵胄的心肠,能狠毒到何种地步。
她为了这点微不足道的光鲜,虚假的荣华,终究赔上了一条性命。
她曾以为李太太是她的靠山,也曾以为王先生是她的倚仗。
错了,全都错了。
她为鱼肉,在这富贵权势的餐桌上,被恣意分食,拆骨入腹。
她不过是一件用旧即弃的、廉价的消耗品。
直到生命的终章,何姝洁才终于认清楚。
原来她们这样的女人,就是摆在富人宴桌上,用以点缀的鲜花。
看得见眼前的金杯玉盏、闻得到朱门酒肉,却始终瞧不清自己被注定替换的命运。
唯有当更新鲜、更娇艳的花被捧上桌时,才惊觉自己的衰败早已注定。
风韵犹存,是传承的珠宝。
风华逝去,便是昨日的黄花。
王太太她们,是代代相传、价值连城的珠宝。
而她何姝洁,不过是年年分批摆上桌,终将被弃如敝屣的鲜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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