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绣锦

　　赵嬷嬷那句“顺其纹理，方能成器”的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久久不散。塔娜依旧每日在规矩与典籍中打转，神情姿态愈发符合一个标准的宫妃模样，但心底那份属于草原的硬骨，却并未被真正磨去，反而在日复一日的压抑中，被锤炼得更加内敛而坚韧。

　　她开始以一种全新的目光审视周遭。研读《女则》时，她不再仅仅看到那些束缚女子的条条框框，而是试图去理解其背后维系秩序、平衡各方的作用；练习书画女红时，她也不再只觉枯燥，而是将其视为一种磨练心性、于细微处体察万物纹理的修行。

　　连带着看待那丛科尔沁草的目光，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它们依旧是她与故乡的牵系，但如今，她更清晰地认识到，它们在这宫苑中的“不合时宜”，本身便是一种无声的锋芒。

　　这日清晨，梳妆时，云珠拿起一枚赤金点翠蝴蝶簪，正要往塔娜鬓边簪，塔娜却微微侧首避开。
　　“今日用那支素银的扁方吧。”她轻声道。
　　云珠愣了一下：“格格，那支太素净了，今日怕是要去御花园……”
　　“无妨。”塔娜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其木格默不作声地取来那支毫无纹饰的素银扁方，替她稳稳簪在发髻底座。镜中的少女，眉眼沉静，因着这过于朴素的头饰，反倒更衬出几分清水出芙蓉的清冽气质。

　　去慈宁宫请安的路上，不出所料又遇见了那拉贵人。那拉贵人今日打扮得格外明艳，穿着一身簇新的玫红色缠枝牡丹纹旗袍，头上珠翠环绕，见到塔娜，目光在她头上那支银扁方上转了一圈，嘴角便弯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博尔济吉特妹妹今日这装扮，倒是……别致。”那拉贵人语气亲热，“只是未免太素净了些，倒像是我们这些人过于奢靡了似的。”
　　塔娜微微一笑，避重就轻：“姐姐说笑了，姐姐姿容绝世，自然衬得起这般华彩。妹妹年轻识浅，不敢僭越，清简些反倒心安。”

　　那拉贵人碰了个软钉子，又见她态度恭谨，挑不出错处，只得干笑两声，转了话题。

　　到了慈宁宫，太皇太后今日气色似乎不错，多说了几句话，目光在请安的众人身上掠过，在塔娜头上停留了一瞬，并未多言。倒是对那拉贵人那身过于扎眼的玫红，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请安毕，众人退出。行至御花园附近，却见前方仪仗煊赫，竟是圣驾。康熙正负手立在池边，看着水中游动的几尾锦鲤，眉头微锁，似乎仍在思虑着什么难题。随侍的太监见一众宫嫔过来，忙低声提醒。

　　众人连忙避让道旁，敛衽行礼。

　　康熙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在那拉贵人过于鲜亮的衣饰上顿了顿，随即落到塔娜身上。见她今日只着一身月白缎绣玉兰蝴蝶的旗袍，发间除了一支素银扁方，别无他物，在这姹紫嫣红中，反倒如一支新荷，清雅脱俗。他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随即恢复了平淡。
　　“都起来吧。”他声音听不出情绪。

　　那拉贵人见皇帝目光在塔娜身上停留，心中不免有些泛酸，仗着平日偶尔能得一两句温言，便笑着开口道：“皇上可是在看这池中锦鲤？这鱼儿颜色鲜亮，游弋水中，确是好看得紧。”
　　康熙瞥了她一眼，未接话，只淡淡道：“春日风大，都早些回去吧。”
　　那拉贵人脸上笑容一僵，讪讪地应了声“是”。

　　康熙目光再次转向一直垂眸不语的塔娜，忽然问道：“博尔济吉特氏，朕听闻你近日在习字？”
　　塔娜心中微动，恭敬答道：“回皇上，奴才资质愚钝，只是跟着赵嬷嬷胡乱描摹，尚未窥得门径。”
　　“能静心描摹，便是好的。”康熙语气依旧平淡，“汉人有句话，字如其人。心静，字方能稳。”
　　“奴才谨记皇上教诲。”塔娜福身。

　　康熙没再说什么，抬步离开了。

　　待圣驾远去，那拉贵人等人也各自散去，只是离去前，那目光在塔娜身上逡巡不去，带着更深的探究。

　　回到永和宫，赵嬷嬷已在等候。她显然已听说了御花园偶遇之事，目光在塔娜那身素净装扮上扫过，并未评论，只如常开始今日的教导。

　　课毕，赵嬷嬷临告退前，却难得地多说了一句：“格格今日应对得体，妆容亦合时宜。在这宫里，过犹不及，分寸二字，格格已初窥门径。”

　　塔娜垂首：“谢嬷嬷。”

　　送走赵嬷嬷，塔娜走到窗边。春日煦暖，那丛科尔沁草已长得颇为茂盛，细长的草叶在微风里轻轻摇晃，那几株结穗的，穗子已由浅绿转为淡金，沉甸甸地弯下了腰。

　　其木格在一旁轻声道：“格格，那草……快要结籽了。”

　　塔娜伸出手，指尖极轻地拂过那金黄的草穗，感受着那饱满的、孕育着新生命的质感。
　　“其木格，”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说，若是将这些草籽收起来，来年再种，它们还能记得科尔沁的风是什么味道吗？”

　　其木格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奴才不知。但奴才想，只要根还在，无论种在哪里，它们都还是科尔沁的草。”

　　塔娜收回手，看着指尖并不存在的尘埃。
　　是啊，根还在。
　　她今日的“藏拙”与“清简”，并非怯懦，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扎根”。在这不见刀光剑影却暗流汹涌的深宫里，她开始懂得，如何收敛起草原女儿过于外露的锋芒，将那份韧性与骄傲，更深地埋进这片看似温顺、实则坚硬的“水土”之下。

　　她不再急于证明自己是谁，而是开始学习，如何在这里，更好地成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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