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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孟可
北京的秋天的确舒服,孟可想,难怪老秦总念叨,他对事情的评价就这么一个词,舒服,或者不舒服。秋天是他格外认为舒服的,感叹了好多次。孟可以前没体会到舒服在哪里,他这会儿不在眼前,倒咂摸出了滋味。
小区大门出来朝北,有一条横着的护城河,窄窄的,在遥远的古代,是阻挡侵犯的天堑之水,穿越到此刻,是老人孩子遛弯玩耍的根据地。厚厚的银杏叶毫不吝啬的铺在滨河的石板路上,在午后的秋阳下闪着金光,宽容而奢侈。风清凉柔和,知足寡欲的味道。马上是冬天,张狂蓬勃的愿望都得收敛,否则来不及落到本来的归处,会枯萎的更加狰狞凄惨。
老秦是喜欢自己的,孟可知道。看着她时,镜片后闪着笑的眼睛,谁也装不出。但不看她时,在他心里占多大的分量,孟可不敢思量,也许就像这落叶,风一吹,就飘到河面上,顺流而去。
今天老秦要回来,昨天电话里说了,点名要喝山药煲鸡汤。
“天冷了,该晋补啦,好久没喝可可煲的汤,浑身没力气的,还怎么干活呢。”说完嘿嘿笑,广东人发不出儿化音,“活”字咬的重,好像不干,就不能活了。孟可隔着话筒都能感觉到老秦的口水,不知道馋的是鸡汤,还是她。一个月没见,馋也是正常的吧,除非,在别处照样能大快朵颐——即使如此,馋的姿态总归要做出来,像她每次见他进门,欢天喜地的扑过去,动作夸张却符合剧情。
老秦这一年在北京越来越少,说是升职负责公司亚太业务,要常驻香港,来北京成了出差。孟可像管理了一个生意凋零的酒店,客人偶尔光顾是最紧要隆重的事。收拾房间,做菜煲汤,梳洗打扮。久了,在平日无边际的懈怠里,听到他要回来,难免腻烦。对,就是不舒服。
但这总归是件事情,他若不回来,她就彻底无事可做。通常一觉睡到中午,随便做口吃的,下午去街口那个蒙娜丽莎美发厅,和老板娘阿香聊会儿天。阿香也是东北人,三十来岁,头发盘的高高的,利索爽快。听说孟可在公司做秘书,还在国贸,使劲儿的咯咯笑,说:“看你长得这俊模样,就不会是普通人,做秘书好啊,白领儿,跟对个好老板,以后吃穿不愁,升的才叫快呢!”孟可一开始还矜持着假装忙碌,日子久了,整天在那里泡着,阿香从来不问她怎么不上班,没客人的时候随手给孟可卷个头发,聊几句正在放的热门电视剧。这一年最火的是《过把瘾》,她给孟可做了个杜梅的发型,店里谁来看见都说比江珊还漂亮。
下午天气好时,孟可也出去,大多坐地铁。一号线往西到公主坟,第一次去胆怯怯的,钻出地面以为是沈城北陵里那个坟包模样,发现还是商场写字楼,好大的圆转盘,若干公交站汇集,把地铁里出来的人再分拨转移的更远。往东是西单王府井,孟可早熟悉了,商场里几个喜欢的品牌,每季来了新款都要试试。售货员见了她满脸笑容的殷勤,她像专职模特,衣服穿上有味道,搭配着试过的,过几天再去,常被她们照样配着穿在塑料模特人身上招揽顾客。
孟可喜欢去城里的胡同乱逛,总说首都是心脏,这里的生活才是坚持着心脏跳动的节律,不管外面高楼鳞次栉比,工地尘嚣漫天,胡同里的老北京人都照常过他们的日子。满口京片子,在胡同口菜贩的三轮车前站半天,为一毛钱讨价还价,要么是坐在自家院子门口的板凳上,自在的摇着大蒲扇,困了就旁若无人的打起盹来。偶尔院里灰砖黑瓦的堆着,摆出修葺的架势,过了多久去,依然是老样子。有些大门常年紧闭,厚墙上的小木窗是唯一的透气口,只有房檐上古旧的瑞兽屹立经年,才洞悉里面的秘密。
有时也约着阿香去秀水逛逛。阿香挺节省,买的都是便宜货,说孩子在老家念书,赚的钱都寄回去。跟着她,孟可也不好意思大手大脚——老秦不吝啬钱,给的没规律,见面了,想起来就塞过来一摞。有时候临走的时候在抽屉里放个信封,孟可瞅见厚度就大概知道数目,也懒得数。日常生活花不了太多,她自己去银行办了个存折,大红封皮,每次去过柜台,上面新写上的数字就变大不少,心想爸妈看到,嘴都得合不拢了。但得适可而止,反正逢年过节给他们拎回去的东西,足够他们炫耀一年。那些礼物,有的是老秦从香港带回来送她的,香水,钱包,丝巾。老秦从来不空手,买了什么也记不清,她觉得老气的,收起来送了何雪娜,都被她惊为天物。
阿香没提起过她老公,孟可不问,好像她老家上学的儿子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家给了你足够喘息的空间,当然要投桃报李。这个城市,隐藏了多少秘密,若要逐一打探,先得让自己禁得起推敲。孟可不是透明人,没法像那些来找阿香做头发的女客人,扯着围布打量脖子上的皱纹,老公孩子的家务事唠叨在嘴边,貌似牢骚满腹,实则骄傲痛快。阿香泼辣老练,哪句话该接,哪句话只需要感慨的摇摇头,哪句话必须得义愤填膺,从来都恰到好处。孟可经常觉得,阿香这里生意好,还大多是正经的女顾客,不是贼兮兮的老男人,不见得是她手底下的技术好,而是嘴里的舌头麻利。
夏天有一次,阿香神秘的说带她去一个地方,晚上六点出门,让她打扮漂亮点。孟可想怎么算漂亮呢,穿了老秦送她的一身套装,白色雪纺纱长裙,长发披着,照镜子觉得像仙女。可一进发廊门,阿香就拍手笑着叫,说:“这打扮不行,咱们可不是去演琼瑶剧的,好看是好看,就是有点累赘,放不开——”说着让洗头小妹给孟可揪了个丸子头,翻腾出一件红T恤,胸口绣了一只苹果的形状,缀了不少银色亮片,下身一条黑牛仔短裤,裤边做的毛毛草草,像抖的手刚不小心剪坏的——“穿这身吧,你比我瘦,这短裤我老早就穿不下了,你现在正合适。”
孟可看她的打扮也类似,痛快的换上,对镜子照照,鸭蛋脸被亮片晃得也像个苹果,整个人青春洋溢的一掐就能出水。
“鞋子还是不行啊,”阿香看着她的坡跟白色凉鞋发愁,又一拍手,跟洗头小妹说,“把你的球鞋换下来给孟姐试试——”孟可蹬进去,恰好合适,小时候只有体育课才穿的鞋子,旧了洗不出来,找根粉笔涂的楞白楞白的,不敢使劲儿跺脚,怕不小心粉掉落现了原型——此刻配着她的短袖短裤,倒格外搭,笔直伸出来的小腿匀称结实。
“行了!”阿香笑,又帮孟可把白色小坤包的带子放长,斜跨在她身上,满意的打量着自己急中生智的作品,说:“总算可以出门,这有点耽误了,咱打车吧。”
孟可点头,心想反正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出门很快打了辆黄色面的,阿香说“师傅,去MM。”她肯定没上过英文课,M的音节被夸张的分开,哎姆的哎发的极重,还往上调着连说了两遍,孟可根本没听明白是什么,但司机明白,后视镜里打量了她俩一眼,一句废话都没有,发动起来就走。
直到看见工体北街路口MM的巨大灯光牌匾,孟可才知道是这么个名字。伴着的DISCO几个字母颜色变换闪亮,下面庞大的半圆形拱门,一圈灯光像彩虹,跟着门口两个大音箱的乐声节奏,流光溢彩变幻莫测,被诱惑的人潮排队往里钻,都是孟可这么大的年轻人。阿香脸上的浓妆遮盖了纹路,在灯光毫不留情的照射下,沧桑还是是眼看着掩不住了。
原来是迪厅,孟可听说过,从来没机会进去,心里一阵兴奋。蹦蹦跳跳跟着阿香往里走,50块一张门票,不便宜。孟可掏钱给阿香,被她挡住,说: “这两天生意不错,才请你来玩儿,你再给我钱可就见外了,知道你工作好赚的多,你下次再请我就行了呗。”
孟可惊叹,迪斯科舞厅如此巨大,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壮阔。即使是正中椭圆形的领舞台,也比北方中学的礼堂舞台大出几倍,激荡的音乐震耳欲聋,聚光灯直射在中央,映射的几个领舞女子袅娜妖娆,带动的台下所有人,忽明忽暗的激情澎湃,被无数摆动的灯柱越发晃的痴迷癫狂。
舞台外面一圈是吧台,还有音乐控制台。
“看那几个DJ,多帅,好多人迷他们呢!”阿香凑到孟可耳边喊。
“DJ?”孟可不解。
“就是音响师,这活儿可不简单,喏,就是那俩老外,我最喜欢那个带胡子的,眉眼像高仓健,特阳刚。”阿香边扭着,边给孟可指着,声音里的兴奋像马上沸腾的汤煲里的泡泡。
孟可往那边看,几个人站在音乐控制台前,两个老外旁若无人的调弄着拨键旋钮,偶尔大动一下,音乐骤然变化,台上台下的都跟着一阵狂叫,迅速变换着舞姿,像心甘情愿的被他们掌控了穴道和命门。孟可对老外不感兴趣,哪儿有旁边那两个小伙子帅,他们各据一边,跟着音乐击掌挥手,把气氛烘托到极嗨。尤其是右边那个戴鸭舌帽的,脸孔瘦削,像小虎队里的吴奇隆,眼睛从来不抬,但身子能听见每个音符,还时常跳几个霹雳舞的动作。台下的叫好声跟着一浪高过一浪。
迪斯科实在简单,孟可扫了领舞的几眼,随便和着节奏,就扭的张扬好看。阿香看的啧啧称叹,冲她喊:“做什么白领啊,你还不如来这里领舞,绝对可以当台柱子!”孟可笑,跟着节奏摇头,随手把发髻扯散,把头摆的疯狂,长发时而全部遮在脸上,下一个音节,露出的面庞在灯光下越发熠熠生辉光彩照人。
可惜孟可不能玩儿的太晚,老秦晚上九点多是要给家里来电话的,说每天要听到她的声音才能睡安稳——她不敢不在,找不出合适的借口。若说来舞厅,老秦一定会说那里不是乖女孩去的地方,何苦自讨没趣。她后来和阿香又去了几次MM,也都是九点多准时回家。像逃跑的灰姑娘,怕晚了钟声响起,华丽的马车就会变回南瓜。阿香也不留她,她走,就一起跟着,只是偶尔幽幽的说一句,人啊,还是得为自己活着,这世界上,谁也靠不住的。孟可不接话,老秦,她没想一直靠着他。可此刻,她不知道还有什么选择。
偶尔,她也眷恋老秦,早上醒来,看他还沉睡在身边,鬓角的白发被枕头压的服帖牢固,眼角的皱纹安稳清晰,像谁拿刀刻上去的,让她想起何雪娜。她忍不住去摸,老秦被她逗弄醒了,睁开眼,往往先闪过吃惊,好像忘记身边睡的是她,转瞬悟了,咕哝着“淘气”,转身又睡。
有时她也忍不住湿了眼眶,看老秦心情好,惬意的靠在沙发上看报纸,委屈嗒嗒的凑过去,说:“我不想和你分开,咱俩这样,多好啊,不舒服吗?干嘛你总要走啊,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这么无聊……”
老秦先摘下眼镜揉眼睛,抚抚她的头,耐心的说:“乖啊,去香港工作我也没办法啦,我这一大家子要养活,也不能当甩手掌柜的吧,等那边安顿差不多了,我一定多回来陪你啊。”
“陪我有什么用,你倒说说,我这,算你什么人呢?”——有些话像台词,深入角色后就必须得说,孟可知道这问题没劲,她也从来没想成为老秦的什么人——愿望从开始就断了根,怎么可能发芽开花。没有答案的问题,是为了让听到的人,知道她不是傻子,也会问——为了问而问,仅此而已。
老秦也会流露出似真似假的歉疚,说:“可可,我知道你委屈了啊,但我那是二十多年老夫老妻,囡囡都那么大了,也不能抛下不管啊——你要是,要是能给我生个儿子,我就有理由了啊,可这都两三年了,也没有是不是?”
的确没有,孟可心里也奇怪,既然老秦有两个闺女,那当然是她的问题,也不想深究。反正她从来没想过给老秦生儿子,借此登堂入室。她才二十出头,煲汤烧饭偶尔为之也就罢了,喂奶换尿布的漫长日子,她想都不敢想。再说,老秦毕竟是老秦,老字当头,真当女婿领回家,何雪娜恐怕直接得疯。
老秦这次回来,和以往有些不同。过去老秦在家,孟可一定收起慵懒,花头巾包出俏丽的额头,围裙裹着纤腰,哼着时下流行的歌,忙活着各种可做可不做的事——拾掇柜子,把俩人的衣服晾晾晒晒,皮鞋都取出来擦擦,街头拐角处买束鲜花,回来剪枝去叶,插好了叫老秦抬头看。得让他知道,打理这么一个家,没那么清闲,有她这只勤快的小蜜蜂,他回来时才可能闻得到饭香花香体香混杂在一起的味道,他胃里眼里心里,方才都能“舒服”。老秦也买账,他有台VCD,带回各种碟子,没事就窝在沙发上看电影。有时剧情冗长枯燥,眼光被孟可带走,笑呵呵的看她表演。按捺不住了就叫她过来一起腻着,恩爱的想不起窗外所有的岁月如梭光阴荏苒。
这次不同,孟可做什么,发现老秦都在看着她,有意无意,她乐滋滋的瞥回去对视了,他也不笑,若有所思的神情。她把手在他眼前挥挥,他倒像突然回过神来,冲她咧嘴,可不再是绽开朵花般的灿烂,不过是下意识的抽动一下嘴角。
是工作有什么事吧,孟可想,三年多了,没见老秦这样过。头两年,北京还是老秦的根据地,每个月总要出差去外地几次,有时候就悄悄带着孟可。老秦工作起来是拼命的,孟可白天在陌生城市里一个人乱转悠,晚上在酒店房间等他。人回来通常是后半夜,孟可看电视烦了,晕晕的睡去。不知什么时候门响,卡插拔好几次,还没打开,不用闻,听着就明白外面是个醉人。孟可惺忪着起来,把人扶进来。老秦不像孟启堂,喝多了满嘴胡言乱语的闹腾,他是一头扎进被窝里直接睡过去,最多夜里起来要水喝。孟可想,男人某个程度就像孩子,这个,算是好照料的。若是摊上个何雪娜嘴里常抱怨的夜哭郎,每夜折腾着磨人,还不是得受着。老秦第二天酒醒,极少抱怨酒局的艰难,最多嘟囔头疼,让孟可帮忙揉揉太阳穴。若是不出去,电话和BP机都响个不停,他几种语言夹杂着说,也始终表情从容。这次经常失神,也许是遇到难事了,孟可想,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无非再乖巧柔顺些,不惹他烦就好。
秦多超最近的确有些犯难,眼看着孟可跟了他三年多,下一步往哪里走,他自己也犹豫。没什么舍不开的,这么多年商场杀伐决断,不会对一个小姑娘放不开手,再漂亮,看久了和个摆设别无二致,一举一动都逃不出你的预期,哪里还有新鲜感。但即使是养个宠物吧,也是有感情的,人家依赖着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声不响的,还逗你开心,你随便给扔到大街上任其自生自灭,他狠不下来这个心——秦多超挺满意自己,毕竟还不算太冷酷,有时候看着孟可在眼前晃来晃去的表现着,心里甚至会泛起柔情,意识到之后,难免为自己感动一阵子。其实孟可还年轻,现在也不过二十出头,按理也没必要立刻甩手,但老秦觉得这种事情,不能超过三年,久了就是耽误人家。人家觉得被耽误了,必然不甘心,那时候再想收手,恐怕就不再轻易。婚,是绝对不能离的,四十多岁了,何必呢,换了谁不一样过,两个囡囡的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年轻的时候老秦就算过命,这原配夫人是他的运,当然不能抛。再换一个,运转了不说,还未必有眼下舒服自在。这例子不是没有过,自己的,朋友的,比比皆是,他时刻引以为戒。
但孟可这孩子,他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以往的套路,这么长时间,早该吵吵闹闹了,非得让你离婚娶她,不成就如何如何,正好顺水推舟,等着狮子大开口的要个所谓的青春损失费,然后讨价还价的了结掉。再不,实在耐不住寂寞的,先红杏出了墙,要么心猿意马,要么胆战心虚,后面就更好谈。难得的是,孟可都没有。老秦故意的越来越少回来,她不抱怨,偶尔眼泪巴巴的楚楚可怜,稍微哄两句就破涕为笑,给点什么都很满足,从不会变着法要东西。朋友也很少,就和发廊的小老板有点交情。那女的,老秦瞥一眼就知道是小姐从良,她当然知道孟可是怎么回事,也不戳穿,是个滴水不漏的厉害角色。但这种女人特别珍惜眼下的安稳,不会越界,不该她管的事,她绝不会多一句嘴。
老秦想过让孟可去读个书,眼界高了,不再安于现状,就会撕扯出破绽。原本纸糊的关系,一旦裂开口子,断然没法再缝补。可提了几次,这小妮子偏不动心,摇着可爱的小脑袋说不要,抱怨一学习就头疼,不是那块料,老秦也没法赶鸭子上架。左右都不是,这局棋下的不尴不尬,完全不知道如何收场。
老秦越觉得这事情该处理了,越不知道该如何入手,拖拖拉拉的又搁置了一个多月。已经入冬,几个合作的老客户召唤,要去内蒙吃羊肉,说现宰现杀,最是大补。老秦怕冷,但这几个人对他私下生意帮助颇大,尤其海关进口手续,随便疏通些关系,省下的税款足够养活几个孟可。虽说利益从没亏了谁,但老秦太了解这些北方人,若不是经常来来往往的走动着,到了褃节儿上,没人会帮你。这些喝酒作乐的时间看来无用,其实都是维护人情的成本,怠慢不得。否则他一个香港人,凭什么在这天子脚下的皇城根儿立足,还不是靠了天生的好酒量,和后天凭着悟性和胆量修炼的豪爽气。
内蒙羊肉确实好吃,同行的朋友老冯在包头有个专门的据点,一家农户,院子里当面杀羊,连着皮剁成块儿,火灶上大铁锅炖,羊腿串着烤,羊杂羊血加上料爆炒,一会儿工夫拾掇出一桌全羊宴。汤锅里肉捞干净后,再放进去青菜豆腐粉条煮,吃的又饱又暖,补的浑身热血沸腾。几个人一番饕餮,酒也喝入佳境,说话越发亲近。
老冯看到杀羊的时候老秦面露不忍之色,这会儿拍拍老秦的肩,大着舌头说:“人啊,活这一辈子,千万不能瞻前顾后,大丈夫顶天立地,不能怀有妇人之仁,心里得亮堂,有些生命,就是来给你服务的。比如这只羊,进了你我的肚子,那是碰对了主子,就算按佛教说法,有轮回,那它此刻帮咱们果腹强身,也是给自己这辈子积了德,下辈子肯定洪福齐天,托生个好人家。”
老秦摇头笑:“我哪里心怀恻隐,若真怀了哪怕一念之仁,又何苦跟你们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就是最后瞟了一眼那羊的眼睛,你猜怎么着,那眼神,就是彻底无望,广东话,那就是什么都冇啊,冇挣扎冇愿望——我就在想,是不是人也一样,真走到那么一天,也是这么个眼神。”
几个人哄,说老秦吃个羊肉都能变成哲人,到底喝过洋墨水,脑子里弯弯绕多——转念想起来,又让厨子把羊脑花包着锡纸烤了,给老秦补补。老秦坏笑,说真让我补,就别让我吃脑花,把羊鞭羊蛋上来才是正经。大家哄的更凶,要罚老秦酒,说嫂夫人在国外,远水解不了近渴,怎么就需要羊鞭羊蛋补了,有损才有补,到底损在哪里了,得让兄弟们明白。
这一晚酒到酣处,几个人东倒西歪。老秦勉强清醒着,跟老板结了账。又叮嘱给每个人蘑菇木耳麝香等特产备好,都打点利索了,回房间用大哥大给孟可打了个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接,想都想得出那一副睡眼朦胧的模样,语气还做出欢快——老秦挂了电话,想起老冯说的那句,大丈夫不能瞻前顾后,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想着年底之前务必得把这个事情了结了——她也累,何必呢。
第二天说好的老秦先撤——公司的事情也未必那么紧要,但是得渲染,这才显出舍命陪君子的珍贵。早点走,也不妨碍人家继续乐呵,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每年都要来几次的地方,最有吸引力的肯定不是羊。何况,带了交易的交情,尺度把握最重要,这些北方人表面粗犷,心思不比任何人少,得见好就收。免得相处的远了近了,再难免心生龃龉。
这天偏没有包头直飞北京的航班,老秦包了车,打算一大早开到呼和浩特。可早上一睁眼惊住了,外面该是下了一夜的大雪,铺天盖地白茫茫一片,虽说已然放晴,但还没有车辙,也就没了路。他们住的地方离呼包高速入口不远,本想着不到两百公里,两个小时到了,妥妥的赶上早班飞机。包车司机皱着眉头说,这多久能到就难说了,但只要路没封,就总归能走——他是不想丢了这活儿。老秦不傻,但他琢磨了一下,还是得走——趁着那几个人酒还没醒,否则看见他走不成,又该絮叨,他们留不住的人,雪就能留住,多大点儿事啊,还是没那么急——哪怕到呼市再耽搁一天,也不能再留在这里,老秦立刻就做了决定。
秦多超过后总想,自己一个北方人嘴里的南蛮子,真是对雪路缺乏敬畏。四个轮子又怎样,地面太滑没处借力,如何会听方向盘的使唤,还不是由着它们的性子,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司机算老手,路上开的极慢,待得路程过半,雪看着不厚了,就放松警惕加快了速度。不曾想那一段雪不大,却是之前底层结了冰的,被薄雪盖住了看不见,反倒是最大的祸害。有一处,路边恰好停了一辆抛锚的面包车,司机看到,下意识的狠踩了脚刹车。一刹那,整辆车直接滑了出去,冲向路边的护栏,“砰”的撞了,余力未消,又撞上那辆面包车。那车往前溜了几米才站住,里面叫声一片。
都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老秦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瞬间弹出来的气囊包裹住,眼镜片碎在脸上,眼前模糊一片。意识始终在,集中在腿上,从没体会过的剧烈的痛。喊了一声司机,旁边答应着,还算有底气,应该问题不大,但车里一片狼藉,谁都没力气起来收场。老秦心想,这次是遇到事儿了,昨天真不该跟着杀羊吃,这不是报应是什么呢。
这天路上事故很多,当地交管部门见怪不怪,没死人的就都不算急活儿,处理过程冗长复杂。老秦他们巴巴的在雪地里等了许久,被救护车拉到呼市的一所小医院,过后才知道,是当地交通队的定点医院。一眼望去,设施简陋,技术自然可想而知。
秦多超想要个单间,护士冷冰冰的说没有,旁边一起送过来的半老太太,听见立刻扯着嗓子喊:“住什么单间,不想让人看着,难道想跑不成?!”
老秦有气无力的看着她,面包车被撞的滑了一小段,里面是一大家子。这老太太叫唤心脏被吓的不舒服,再加上一个七八个月的孕妇受惊不小,家人说怕惊了胎气,一起都上了救护车跟过来。老秦无力争辩,被安排着检查办手续,折腾了半天才消停,缩在一个小病床上喘粗气。旁边是司机师傅,他还好,手臂被玻璃割破,身上穿的厚,反而没事,这会儿缝了针,正声嘶力竭的联系保险公司。老秦比较倒霉,满脸是血,看着狰狞恐怖不说,恰好别到了腿,医生看了片子说胫骨骨折,问联系家人了吗,得尽快手术,搞不好得放钢板。
老秦想了想,家人,都在国外呢,毕竟没太大事儿,何苦让她们受到惊吓。朋友客户,麻烦谁也都不合适,公司的人更不能提,这次出来是私活儿,再被哪个嘴快的传出去,圈子里得成笑柄。琢磨了半天,看了眼大哥大上最后的通话记录,是孟可。手抖着,按其他号码的力气都没有,直接回拨了出去。
孟可到这里已经是第二天下午,飞机延误取消,折腾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风尘仆仆的冲进来。宝蓝色长羽绒服来不及脱,小脸红扑扑的,看见虚弱的老秦,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像断线的珠子,晶莹剔透的。
老秦说:“不要哭啦,不是没事嘛,年龄小就是禁不住事情,不过是骨折,这叫大难不死——要真有什么,你更得受不住了。”
孟可边擦眼泪边说:“呸呸呸,还说这样的话,赶紧摸摸木头去——你那天早上出门,我右眼皮就一直跳,还特意撕了张白条贴上,这还是没镇住——”
“白条?”老秦不解。
孟可白了他一眼,说:“你这都不懂?就是让它白跳!”
老秦听了哈哈笑,这一笑,觉得伤口的疼都好了不少。转眼看见那个老太太正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张望,这两天和她儿媳妇两个,浑身上下从里到外检查了个遍,明摆着没大事,还是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架势,于是低声问孟可:“跟你说带钱过来,带了吗?”
孟可认真的点头,从包里拿出个存折,说:“走的时候来不及取,也怕不安全,把存折带来了,你看用多少,我都打听好地方了,一会儿就去银行。” 老秦拿过来瞄了一眼上面的数字,心想,这孩子还真实在,这几年给她的钱,都在这上面了,也没给自己偷留点儿。
孟可一来,病房立刻有了活力,先是拿了带来的干净毛巾,给老秦一顿擦洗,边擦边数着老秦脸上的伤口数,眼圈儿又犯红,忍了忍笑着说:“咱俩打赌吧,单数双数,你猜——”老秦觉得好笑,看着她鼻子皱皱的萌样子,不忍忤逆,说:“单数。”
孟可开心的笑,眼睛弯成月牙儿:“错啦——双数,整整八道,你这是要发呢!”
“是嘛!”老秦被她逗的高兴,说:“那你给我刮胡子可小心点儿,别再多两道,破了我的发运。”
孟可又拿了脸盆接水,满屋的擦,不仅老秦的床铺,其他几个她都管,大爷叔叔的叫着,拿拖把擦地,到谁那里让抬脚,几个病友家属都抬的高高的,叫个听话。司机拿不准俩人什么关系,不敢乱说话,就是嘿嘿笑着,说老板好福气。
老太太过来瞅,本来还是气势汹汹,被孟可甜甜的几声大妈叫的软了不少,俩人拉着手在走廊里待了半天。再回来,孟可眼睛红红的,老秦急,说:“那老太太欺负你啦?”
“什么老太太啊,”孟可不悦,“人家也就跟我妈差不多大——你要是说我妈是老太太,她非得撕了你——没人欺负我,他们也都不容易,家在包头下面一个什么矿区,女婿在呼市跟人倒腾小买卖,女儿再有俩月该生了,这一大家子都被女婿接到呼市,出了月子再回去。谁想到赶上这事儿,车是女婿跟老板借的,还愁着怎么交代——你没看看他们车上搬下来那些物件,咱们那边恐怕扔到垃圾箱都没人捡呢。”
老秦说:“车子嘛,我们这边按保险修,人也检查过了,早就没事啦,那,他们还想怎样呢?给钱也行,但给多少合适呢,就怕成了个无底洞。”想起老太太那一脸的凶神恶煞,头又开始痛,自忖也不算个多高尚的好人,黑白两道朋友不少,但碰到这穷山恶水的刁民,找谁帮忙都未免丢面子,自己也放不下身架跟他们扯,还真无计可施。
孟可想了想说:“我琢磨琢磨吧,可怜是可怜,但一码归一码,可怜人自有他们自己的活法,也不能出了事儿就狮子大开口,那就是无理取闹了,先把你手术平安做完,这事儿,好办。”她说着,把本来给老秦带的羊绒衫、羽绒马甲都叠起来收好,把自己的名牌包和行李箱都找个编织袋装好,塞到床底下。卷发束起来,人顿时素气不少。
“不能露富。”她狡黠的冲老秦眨眼睛。
秦多超第一次发现,他是低估了孟可,这小妮子被他圈了三年,可惜了,她是野生品种,不该家养,当初在酒店大堂里的伶俐劲儿,这会儿在这破烂的病房里,莫名其妙的焕发出来,如鱼得水。这医院和交通局挂钩,来的都是路上出事儿的,大多是骨头脑袋的外科,太重的不敢留,太轻的留不住。孟可很快就知道哪个医生做手术好,哪个时间段最合适,把老秦安排的妥妥帖帖。老秦当初想要单间碰钉子,孟可不知怎么做的工作,术后直接被换到两人间。另一张床始终没人,孟可夜里就合衣躺着,警觉的像猫,老秦有一点动静,她就立刻过来问。整个病区里,医生病人,家属护工,没人不喜欢她,上点年纪的都闺女闺女的叫,年纪相仿的,很快都是好姊妹,凑一起叽叽喳喳,老秦都听不懂她们聊什么。
面包车那一家,一副死缠烂打的劲头,孕妇待不住,被女婿接回去了。老太太不停的叫唤身上疼,没查出什么病,只好说吃不下饭,宁可被扎针输糖水。老汉不怎么吱声,没事就蹲在走廊吧嗒吧嗒的抽旱烟,偶尔被老太太使唤着过来瞄两眼,不说话,见了人转头就走。病友里什么人都有,之前总有人教唆,说这事儿不能便宜了肇事的车,你说你们好端端的在路旁待着,招谁惹谁了,偏被他们撞这么一枪头。医药费那是应该的,万一将来再有什么事儿呢,不得留着点儿心,得让他们赔个底朝天才行——越发激的他们摩拳擦掌。老秦这边的司机师傅愁眉不展,咂舌捶胸的,说了无数次,这可怎么是好,那天要是不踩那一脚刹车片,可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车有保险,护栏也赔了政府,但,人的事儿,那绝对是无底洞,咋可能填的满。又可怜巴巴的看着老秦,说,老板,我这都是为了你赶路,您可不能丢下我不管。
但孟可来了几天,病房里风气渐转,再议论这事儿,都说老秦可怜厚道。一个南方人,辛苦跑这么远,稀里糊涂断了腿,回去工作都未必保得住,每天自己吃什么,都给司机和那老两口带一份儿,明明是受害者,反倒大方仗义,南蛮子里少见这样的。有人再见到那老两口在走廊晃悠,都劝,差不多得了,这一次浑身上下检查个痛快,几辈子都不用再来医院,干脆见好就收。那姑娘北京来的,一看就不是一般人,何必讹上人家结个梁子呢,万一惹的动了怒,从京城里叫来什么人,找公安局把事儿了了,你们还不是吃不了兜着走。那老两口被众人说的逐渐心虚,想起来警察处理事故的时候,的确没多照顾他们,倒像对那个南方人更热乎些。于是像被扎破的气球,底气泄的飞快,转眼就剩被绳子扎着的乳胶皮儿,被风刮的晃晃悠悠,不知何去何从。
正愁着,见孟可拿了几个饭盒轻手轻脚的进来。这姑娘长得俊,穿件黑毛衣,腰条细溜儿,像新闻联播里的主持人,看着就招人喜欢。肿肿的眼泡,不知道哭了多少场堆出来,小嘴厚嘟嘟的,还没说话,就能听见委屈。老太太和孟可唠过,知道受伤的是她叔,没儿没女的,只能把她从北京叫来帮忙张罗事情。“你说我叔他多可怜啊,这赶上年底,要完成销售任务,才从南方跑这么远,腿断了也不敢让老板知道,否则得直接炒鱿鱼。”孟可边说边抹眼泪。
“啥鱼?”老太太没听明白。
“就是开除!”孟可解释,“你看他这么大岁数,开除了,就没收入了,可咋办啊?”
老太太忍不住跟着点头,心想大城市也没想的那么好,咱们自己守着一块地一条河的,啥时候都不愁吃喝,谁也开除不了咱,除非老天爷要把命收回去。可这次他开恩,一家子都没啥事,还有人出钱跑医院里住了几天,每天招待吃喝,倒成了撞来的福气。
老太太看着孟可把饭盒打开,一样样摆好,肚子叽里咕噜的叫,实在没法再装出食不下咽,讪讪的跟孟可说:“闺女,你吃没?跟我和大爷一起吃点儿?”孟可摇头,说:“大妈,我要是在您这儿吃,我叔肯定得骂我,你们这几个菜,都是我叔点好,让我去门口小饭店里现炒的,不像我们的是直接医院食堂打的,你们的菜,我哪儿敢吃啊——我叔说了,您二老年纪大,我们自己再紧巴,也不能亏了您二位。”老太太听的越发感动,定睛打量那几个菜,果然都冒着油光,炒的鲜亮气派,和医院食堂的蔫巴菜不能同日而语。
老太太正踌躇着想下筷,孟可又拿出个信封,拽老太太到屋角,压低了声音:“大妈,这些钱你收着,这是我刚去银行取的,您别嫌少,可千万别跟我叔说啊——他日子困难,你看着文质彬彬的,平时人太善,跟大爷一样,偏还没大爷那么有力气,他可赚不着啥钱。”边说边把信封塞到老太太的衣服兜里,给她系好病号服的扣子,又帮她捋捋头发,“可我叔总念叨,说这次让你们受了惊,心里过意不去,我想着,帮他了了这个心愿,不过您可千万别让他知道,否则他还得惦记着还我,他一个人没儿没女多不容易啊,哪儿像您和大爷,这一大家子,多幸福——”说着叹气,眼里又要掉下泪来。
老太太嗫喏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摸了摸兜里的信封,挺硬实的,又喜又愧,连说了几句:“闺女啊,这可让大妈说什么好呢,我们也没怪你叔是不是,他是好人,第一眼我就看出来了,还有你这个大侄女帮衬,以后也不会差哪去。”正说着,管床医生恰好进来,不经意的冲孟可挤挤眼睛,粗着嗓子问老太太:“5床啊,化验检查结果都挺好,你们咋打算的,是出院呢,还是,再查点儿啥?”
“不查了不查了,”老太太拼命摆手,“我得赶紧回家看我亲闺女去,” 拉着孟可就往外走,“你学问大,帮大妈办办出院手续,我就不等我女婿来了,他忙着呢!”
老秦实在不明白,孟可用了什么法术,老太太不仅痛快的出院,临走的时候还过来看他。原本立着的一道道皱纹,都柔软成波浪,换了一副慈眉善目的脸孔,叮嘱他好好养腿,其他事情别想太多——老秦想,我有什么可想的啊,看了眼孟可。她招呼着送他们走,回头做鬼脸,满脸得意。
“说说吧,怎么把他们搞定的?”孟可一回来,老秦倚在床上急着问。孟可歪着脑袋一脸顽皮,手指头捏着数钞票的姿势:“钱啊,有钱能使鬼推磨——”
“你别骗我啦,你这两天都没出去过银行,存折根本没动,钱也就是带来的那点现金,就行啦?”老秦不信。
孟可叹口气,说:“咳,甭问了,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推心置腹呗,你不懂我们北方人,骨子里实在,谁也都不容易,你若比他们还艰难,他们一定掏心掏肺的对你好,这么把他们哄走,我这心里也怪不落忍的——等回头他家孩子生了,我好歹寄个礼物过来,他们的面包车挡住了你们的车,这孩子在她妈肚子里被你撞了一下,也算替你挡了一难。再不济,也是个缘分吧。”
老秦看得出,孟可实实在在的同情,这同情的火苗在她的黑眼睛里迸发出来,就不再是个孩子,换了个大人样儿,不是他熟悉的小动物般的女孩。老秦想,这孩子没我以为的那么简单,我觉得不忍心,难以启齿的事,她也许早就有预料,没那么不能接受。何况,内蒙这一遭,她的生存能力比我还强,放到哪里也不见得活的不好——转念又忆起孟可毫不犹豫拿出的存折,想,她倒是不贪心,人也义气,我总是不亏待了她就好。
孟可把老秦照顾的极好,本就是年底,俩人在小病房里熬过了元旦,连搀带扶的回到北京。秦多超对那个小医院的一丝一毫都不愿意再回忆,觉得虎落平阳也无非就是这么个意思。幸好有孟可在,新年前后那两天,她念叨是他俩的纪念日,四年前他俩在广州的花园大饭店,谁想到四年后,相依为命的守在内蒙的冰天雪地里,这么狭窄简陋的小病房。孟可笑,从南到北这么远的距离,也不知道咱俩到底是谁绑架了谁,还是谁拯救了谁,说的老秦莫名的感动了一下。
孟可不知从哪里搞来串小彩灯,跨年的时候非要把大灯关了,俩人一起对着闪烁的小灯许愿。老秦觉得是小孩子的玩乐,但看她闭着眼睛一脸虔诚,嘴抿的紧薄,黑黑的睫毛微微抖着,对世界充满了憧憬与忐忑。老秦想,她的日子才刚刚开始,许愿是个正经隆重的事,我都已经满身沧桑,愿望里无非只有“平安”俩字,其他都是虚妄——钱或人,来来往往的,最终都留不住,腿疼这些天,更是断了很多名利的念头,每一刻,只有这具肉身都被伺候舒服了,才是最大的福分——这些孟可不会懂。她的青春像被雨水灌满的山涧,马上就要喷涌而出,健康也充满朝气。他拦不住,也没必要拦。
在内蒙这两三个星期,孟可没觉得辛苦,以往她守着老秦,知道最多得了一半的人,玩笑作乐都成,焦灼辛苦,她一丝分担不了,只能扮演善解人意和乖巧可人——你都不懂他在想什么,如何能跟着他的思路去披荆斩棘,这原本也不是她的擅长。但这次不同,老秦腿断了,身子被困在这小地方,人露出水土不服的丧气,倒靠她里里外外支撑着,她突然发现,她没得到的他的另外一半,也并未如何了不起——她一直以为她不懂的就是强大的,像叶梓解题时的聪慧,谢音读英文时的迷人,她永远求之不得——但未必所有的不懂都是如此,尤其对于男人。他们也许只是用深沉做了炫酷的外衣,遮住了底下的空洞。袁成那一跪,张野那一拽,都是强悍之下的空虚在瞬间的彻底暴露。现在,居然轮到老秦了,孟可觉得不可思议。也许男人这个身份,本身就具有太大的迷惑性,他们是社会的主角,可未见得总是游刃有余。她高估了他们,也可能低估了自己。
在病房时老秦没法随意动弹,电话只能在床上接,有几次显然是家里来电,孟可在,他也不避讳,照样聊的亲亲热热。一般先是孩子的喊叫痴缠,他夸张的亲昵回应,最后老婆收尾,俩人广东话低声说半天,孟可听的一知半解,大多是孩子父母的事。孟可打量老秦,松松垮垮的靠在床上,打着石膏的腿跷的老高,毛衫外面套了病号服,扣子也不好好系。眼镜没有了,大哥大遮住了半张脸,另半张松弛的像个老人,沉浸在无止尽的家务事里,哪里还是当年每天从玻璃转门进来时的抖擞样子。但他此刻,该是最舒服的吧,孟可想,电话勾连起来的,是他完整的世界。所以,他眼神是温暖的,嘴角也挂着柔和,看都不看孟可一眼。
回到北京,老秦待了几天就去香港,一堆事情等着处理,没好利索拄着拐也得去。再回来,孟可已经在拾掇回家过年的行李,看见他进门,有点惊讶,随即满脸喜色的说:“怎么没提前说呀,我想着快走了,尽量少买菜,你这突然冒出来,我得想想咱们吃什么呢!”
“别做了,”老秦说,“咱俩出去,也算一起吃个年夜饭。”
“行啊,”孟可喜滋滋的说,“你想想去哪儿吧,我去换身衣服。”
老秦不用想,他早就想好了,托人在北京饭店粤菜馆定了个包间。孟可穿了件大红羽绒服,里面是白色高领蝙蝠毛衫,配了米色长裤,进门边脱外衣边打量里面的雕梁画栋,说:“你早说来这儿,我就穿件中式的了,前两天刚买了件夹袄,和这里是绝配。”
“这也好,”老秦说,“反正你穿什么都好看。”
两人在古色古香的桌前对面坐定,菜一道道的上,孟可话不多,头顶是一盏仿古娟纱灯,映的俏脸匀净细腻。她喝汤时轻轻的,时不时抬眼望望老秦,仿佛预料到他有话要说。
老秦把一块烧鹅的皮在碟子里小心剔掉,夹给孟可,说:“你尝尝,虽然这个味道都在皮上,但你肯定嫌油大,所以啊,好吃的和健康的常常是相反的。”
孟可吃下去,笑:“这也好吃的,味道都进去了,得细品。”
“是啊,”老秦说,“有时候很多事情都得细品——可可啊,我这次受伤,这些天也细品了品咱俩这日子,你要是不说,我都没意识,这都四年了。”
“嗯,”孟可点头,“我也觉得怎么那么快,自己掐指头算了几次,挺惊讶,时间还是真不禁过呢。”
“可不,所以啊,可可,”老秦说,每个字吐的都有些艰难,“我想着,这日子,我是舒服了,但对你实在是太不公平——你看看,第一呢,我肯定是不能抛家,也就没法给你个名分,虽说你从来不在乎,那是你现在年轻,有一天你就该在乎了。二呢,我也不能舍业,以后回北京越来越少,没法陪你,也不能带你去香港,这眼见着,一天天的就把你耽误了。你现在还年轻,要么去念个书将来找个好工作,要么找个好人家,总都还来得及,再过几年,真就把好时光都错过去了。”
孟可放下手里的筷子,坐的溜直,怔怔的看着老秦。她想,该来的总归会来,她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刻,只是没想过会是怎么样的场景,眼下的氛围,还有老秦心疼的语气和表情,她该是满意的吧。但她的台词如何,她没想好,已经到了这会儿,考场上卷子发下来,更不用绞尽脑汁准备了,等着时间静静的流逝就好,答案,有就有,不在脑子里,怎么使劲儿都没用。
老秦看着孟可,大而黑的眼睛,一脸茫然,他顿时想起包头农户家的那只羊,被捆绑着悬吊,也是这样看着他,眼神里什么都“冇”,任你宰割。他心里猛然一痛,但立刻收敛了,狠着心继续说:“可可,你不用担心以后的生活,我想好了,你现在住的房子,我就留给你了,你以后在北京总有个安身之所,过完年我把东西收拾走,会安排人给你办过户手续,这个,”他从兜里掏出个存折递过去,“你留着,好歹支撑你再念个书,回头找个好工作——就算你以后有什么难事,随时来找我,我终归不会不管。”
孟可接过存折,打开看一眼,比她自己那个多多了。记得以前问过阿香,开个发廊要多少本钱,这上面的,足够开仨。
孟可咧嘴想笑,可两行眼泪不争气的流下来,安静的,笔直的。
她不擦,看着老秦说:“谢谢你啊,其实,也没什么,我没事的——这些都不重要,四年,和你分开,还是挺舍不得的。”
俩人不知其味的吃好饭,出门等车,长安街的路灯明亮肃穆,路上行人大多急匆匆的往地铁口赶,没人留意身边正在上演的悲欢离合。孟可想,四年光阴,青春的陪伴与曲意奉承,换来一套房子和兜里的存折,这数学题解的对吗?算的多了还是少了?哪个原理定律也没教给过我们,即便聪明如叶梓,又何尝能解的出。所以,都是命——既然是命,只有承受,就像这无边际的冬夜,它的到来你阻止不了,但只要熬过去了,就总能看到春暖花开。
没有什么大不了,一切都不过如此。沈城长大的孩子,那地方能把严冬过的生机勃勃,何尝会真的惧怕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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