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坏者

　　妮薇德与布斯塔格出版社的合作最初还算顺利，她也有听取那位太太的建议去了解其他报社及出版社，许是第一印象太过深刻，叫人不忍心再去投别处，亦或是在她看了布斯塔格出版过的一些文章报纸之后，竟在里面掘出了新奇的深意，她最逃脱不了的东西。
　　她认为一味进行干燥的理论辨析有些乏味，于是试图构思一则短篇或中篇故事，但是她还从未写过故事。早些年间，她忘记听谁说过，好的故事都需要隐喻。
　　她将此事同艾萨克先生说起之时，对方寄予了她极大鼓舞，并调侃到写完后请一定要率先拿给他看，就算她不再选择布斯塔格，也一定不要抛弃自己这位老读者。
　　妮薇德反问她为何要放弃布斯塔格，并且连累她的老读者寒心。随后艾萨克爽朗地笑出声来，告诉她多走动走动，了解一下街上的读者。
　　时至如今，她都不太懂得那位先生究竟是深藏不露还是纯粹幽默型人格，他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礼貌待人的模样，她总是看不透他。不过，何必非要执着地认为自己已经看透了所有人呢？按照妮薇德的解释，坚信这个念头之人定然自已经认为懂得够多，但实则恰恰相反，只有所知太少才会总是妄下定论。
　　这天，她来到布斯塔格想要拿些近期的刊物，没见到艾萨克，却碰上一位自我介绍说是刚来到这里工作的青年，妮薇德不禁心里琢磨，这才有些像样子，往常她每次来都只见到艾萨克，而他口中经常念叨的老板甚至隐秘到查无此人，连名字都尚未可知。
　　那人请她到社内一件桌椅旁坐下，告知她艾萨克很快便会回来，随后开始有些谨慎地打听她的来意，许是作为新手确还未得到较好的操练。
　　在得知了妮薇德的名字及来意后，这位青年又饶有兴趣地来到她身边。
　　“哈利克斯小姐，您是刚到赛诺伏特不久吗？我只在近期才欣赏到您的文章，其中提到了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层面，说实话，那不像是一位初出茅庐的人写出来的。”
　　“谢谢，不过是的，我的确才到这边几个月。”妮薇德说出这句话时，脑中突然闪过上次艾萨克给她的建议，转瞬即逝，甚至反刍过去都会有些惊觉怪异。
　　“果然，”他露出了意料之中的神情，继续说到：“理性一词的确如你所言已经走到了黄昏，同时按照某位思想家那对黄昏的精彩总结，黄昏之时更容易将所有都看见、重解，于是您回望了理性的历史，提出了重要的中间道路，您真的相信那条道路吗？”
　　“这并非相不相信，而是我们需要完成这项超越。”
　　“一项您自己都尚未解释清楚的跳跃吗？”
　　“不是凭空的跳跃，而是在此基础上的内在的超越。”
　　“我知道并非凭空的跳跃，在我看来虽然您已经细致入微、殚精竭力地想要将百年前的理性概念重新嫁接回现实生活中，但要实现理性的内在超越这一步，实在有些像‘跳跃’。”
　　“我明白您的意思。”妮薇德开始重归苦恼，她没想到她合作密切的本出版社员工发现了她苦于解答的问题，她并不羞于承认，只是这坦然背后终归无解。
　　“或许您应该多了解一番这里的读者。”妮薇德倏忽的静默让他少了些出言激烈，也让他多少有些尴尬难言。
　　“上次艾萨克也这样说过。”
　　“艾萨克是个不错的合作者，哈利克斯小姐，您也很厉害，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像您这样思考问题了。”
　　妮薇德判断这是缓解难堪的常见方式，但她不想随便找个什么理由说要先走，艾萨克还没出现。话说她为什么一定要等艾萨克？她原本只是来找些期刊，眼前之人不也可以做这些？
　　于是她对青年人说，她想找一些近期刊物，最好附有热点事件，她想要做对照了解。
　　那人愉快地答应，开始手忙脚乱地乱找一通，在妮薇德看来确实如此，一会儿翻翻这边，一会儿查查那边，妮薇德开始后悔这项提议，她早该想到如此结果，应该只与他聊聊布斯塔格相关。
　　“话说，布斯塔格的老板，”妮薇德不知怎的鬼使神差真的问出了这句，“您初到这里也是艾萨克一手操办的吗？”
　　“对，老板目前不在赛诺伏特。”
　　“您居然没有因为此地的怪异而止步？”
　　“想来您也如此。”他此时抱着一大堆看起来乱七八糟的书籍报刊拿到桌前，妮薇德没想到会如此之多，但她还来不及感慨，紧接着他便将最上面的一份旧刊拿给她看。
　　那份旧刊明显被长时间折叠，凭那被严谨对待的折痕可见，当初留下上头文章之时必定意味珍重深远。
　　妮薇德一时出兴，缓缓看了起来。
　　那是一篇名为《论失眠》的文章，但内容并非在阐释科学，全文像是将优良缜密的逻辑传统与矫揉造作的语言风格达成了完美结合，虽言及“论”，却未有一字跳出忸怩作态的怪圈，充斥着整夜未眠的琐碎絮语，忧困烦扰无法抵达的睡眠。甚至直言，失眠要承受生生淌过无边地狱的苦痛，灵魂被融化、消解，之后人在此世的生活便全都成了“动乱”。
　　文章作者在用极度夸张又如棉絮缠丝般的语言渲染失眠的焦虑，甚至到最后她才发现那失眠并非一整夜，而是白日小憩未能成眠，结尾也不出意外地困于泪眼。
　　有项众所周知的理论应当放在前面，思维模式和生活经验在相当程度上主导着读者所提取的信息内容，有些人将此过程视作“门槛”或“栅栏”，认为对此过程的突破体现读者的水平与进阶，当然，这一理论本身也遭致诸多质疑，也并非我在此提及的重点。
　　如果你还记得我在前文提到的关于妮薇德以及妮薇德的睡眠，便一定能猜出她在本文中会首先关注的重点——是的，灵魂，她率先思考的便是这种灵魂的融化与消解。可是，人真的有灵魂吗？
　　妮薇德的一位老朋友曾将睡眠解释为灵魂出窍进入梦境的场所，但是梦境的原则实际相当混乱，以致于梦境也总是支离破碎、残缺不堪。弗洛伊德更是将梦境解释为被无限压抑的潜意识，并试图对梦中的诸多意象进行拆解，那些方法被很多人运用，但其单一的解释内涵并未被解释为科学。
　　这些说法都没那样唯物与科学，因此人是没有具体灵魂的，所谓灵魂只是宗教借助上帝之名对世人的谎言。妮薇德所信奉的灵魂一直是某种精神，它是远离上帝的人类自身的精神家园，是自身独有的特殊性所在。借用形式与内容的结构来列举，身体一般是形式，灵魂一般是内容，形式与内容相辅相成。而灵魂必须经由多方依靠才能安稳，比如爱，比如教养，比如睡眠。
　　她发觉她突然与一位不知名的人物绑至一处，随即又立马察觉这是个万分可怕的念头。
　　“我猜它受到了一些批判。”妮薇德坦言。
　　“可不止‘一些’。”
　　“像是故意为之，看起来是无病呻吟的东西，但太过装模作样便显出扭曲和夸张了，是幽默、讽刺，还是某种模仿呢？”
　　“这是布斯塔格的老板此前发表的，发布之后便装作一番大度任人评价的模样，谁知道呢？”
　　妮薇德在此时笑了，同时又感到一股莫名说不出口的熟悉感，但却即刻消散。
　　“那之后呢？面对那些评价又是如何？”
　　“不，基本上没有然后，她不在意那些。”
　　妮薇德从他细致的了解中早已恍然大悟，于是想要探听清楚些。首先便尝试向他打听布斯塔格老板的真名，他慢悠悠答道：“那是个奇异的外国名字，据说用我们的语言来说是‘秋’的意思。”
　　“‘秋’？就像墙上挂着的‘现世为梦’的语言？”她指着墙上那副文字说到。得到肯定回答的妮薇德开口念了几次，但似乎总有些把握不住音准。
　　“她是个怪人，整个布斯塔格称不上怪的可能只有艾萨克这个活人。”
　　“我们布斯塔格又怎么惹到您了，加希亚先生？”艾萨克在此时归来，顺便一下点破面前人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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