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欢而散(2)
  白鹭趴在自己的专属座椅上,注视着地砖上不断倾斜变形的矩形落阳,等到那束光亮由橙转白,屋内逐渐被窗缝吹进的冰冷秋风攻占时,她终于从门口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以及大家的交谈声。

  木制的棍子捣在地上的叩叩声,各类的猫叫声,没有一句是白鹭目前能听懂的语言。

  铃铛不在吗?

  白鹭跳下椅子,朝玄关走去,从拐角处探出一个头,小心翼翼观察情况。

  第一个踏进家门的是白川,左手拿着一个红色的蛋糕盒,右手则提着印有“第六人民医院”标识的塑料袋子。她时不时朝后张望,交谈过后小跑进客厅,把蛋糕和CT成片丢在桌上,跑去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接水。

  在后面一位的是拿着瓶瓶罐罐和一根拐杖的白鱼,她满面哀愁,把东西放下开始拧药罐子。奇怪的味道从罐中飘了出来,嗅觉灵敏的白鹭打了好几个喷嚏。

  因为这几个喷嚏,白鱼仿佛才注意到她的存在。可平日总会轻声细语与猫玩耍的人,今天只是淡淡地看了白猫一眼,没做任何表示。

  白鹭感到些许诧异,她走到玄关处,最后进来的是背着铃铛的白天。铃铛的左脚打上了石膏,吊在一旁,这副样子有些许滑稽,可不论是铃铛本人或是旁观者,此刻都笑不出来。

  “铃铛?你怎么了?摔跤了吗?”白鹭关切地围在白天身边打转。

  第一天结束时,一人一猫交换心情,铃铛确实和她说过感觉自己站不稳之类的话。

  “你没事吧?骨折了吗?痛不痛?”

  白鹭追在铃铛身后,不停地询问着。

  铃铛面色苍白地摇了摇头。

  以往家人在的场合,为了不被其余人看出端倪,她都不会和铃铛主动交流,毕竟一个人和一只猫聊得有来有回还是太奇怪了。

  现在铃铛的顾虑应该也与她相同。

  白鹭不再问话,而是跟在她们身后,在铃铛被放在沙发时跳到她的旁边,担忧地按了按她的大腿。

  妈妈调配好了药粉,拨开挤在一起的白鹭,就像她从前打扫卫生一样,轻飘飘把猫赶去别处。

  家人们围在铃铛身边嘘寒问暖,哪怕是现在听不懂人类语言的白鹭也能看出来父母眼中的爱意与疼惜。装在人类躯壳里的猫对这些善意有些不知所措,铃铛点头应对着父母姐姐的问话,在其余人看不见的角度,轻轻对呆愣在一旁的白鹭说。

  “对不起。”

  声音很小,但只凭口型,白鹭也能看懂。

  作为一只猫,她突兀地发出一声怪笑,从喉咙里挤出来,在别人耳朵里估计是音调古怪的喵声。

  无人在意这只角落里的猫。

  白鹭转身跳上桌子,翻看瓶瓶罐罐的说明书,拨弄袋子里拍好的片子。

  骨裂啊……没有断。休息几周就能恢复好了吧。

  白鹭的余光瞥见了桌上的蛋糕盒,蛋糕盒位于桌面边缘,一个尖角已经越过了桌沿。存于躯体中的狩猎本能蠢蠢欲动,白鹭伸爪,轻轻推了推盒子,又推了推。

  大半个蛋糕盒悬空在外,摇摇欲坠。随着哐啷一声,蛋糕盒掉在地上,包装的蝴蝶结很严实,盒子没有被摔开。但从透明面可以看到,里面的蛋糕状况已经一塌糊涂了。

  白鹭盯着爪子愣了好一会,粉色的肉垫,尖锐的弯钩利爪。她的瞳孔猛然缩小,终于回过了神。

  她在做什么?

  为什么要把蛋糕推到地上去?

  想不出来……

  变成猫后大脑的思维越来越迟钝似乎不是白鹭的错觉,有时她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一些猫才会做的事,事后还没有发觉任何不对……自由和高处的风带来的愉悦麻痹了白鹭,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自己将读书学习的职责抛给一只猫过于离谱。她甚至这几天都没有检查过铃铛写的作业。

  还是没有人管她。

  尽管她已经把蛋糕推到地上了,她搞砸了白鹭的生日。

  但大家都围着家中的伤患,无人在意猫的想法和心情。也没人抽空看一眼猫制造的声响。

  白鹭想。

  为什么呢。

  为什么无论我做什么、我变成什么,妈妈都不会看我呢?

  自白鹭有记忆开始,家中的一切事物,都是姐姐的。

  姐姐小时候用的摇篮,姐姐的旧衣服旧鞋,姐姐的玩具,她玩玩具要经过姐姐的同意。

  幼儿园里的老师带过姐姐,说姐姐是乖娃娃,那你也一定是。结果就是她大失所望。

  小学的老师对成绩优异的姐姐印象深刻,对着白鹭摇头叹息,说:“明明你姐姐数学成绩很好的。当初她这个年纪,一道选择题都不会错。你不像她呀……”

  校服是姐姐的,笔记是姐姐的。

  就连成为少先队员领来的崭新红领巾不小心弄丢了,都可以从姐姐的柜子里翻出一条皱巴巴的来,清洗熨烫过后给白鹭戴上。

  妈妈也先是姐姐的妈妈,再是她的妈妈。

  白鹭并不是怨恨姐姐,或是讨厌妈妈;相反的,她爱这个家的每一个组成成员。她只是有时候会有一点小别扭,一点不理解,一点不甘心。

  有一点生气。

  为什么不能买新的给我呢?为什么非要把姐姐用过的不要的东西塞给我呢?为什么去给姐姐送饭就有空,去我的家长会就没空呢?为什么每次都这么忙?为什么所有人都说我不像这个家的人?

  ……如果你们有白川这个完美的女儿已经够了,那为什么我还要出生呢?

  这个家真的有人需要我吗?

  白鹭一直以为是别人的问题,是妈妈只喜欢姐姐,是爸爸只在意工作,是姐姐不屑和她这样的小孩子玩。

  可如果在白鹭身体里的铃铛可以得到重视,一个什么懵懂无知的猫比一个成天胡思乱想的人更适合当这家的孩子……那原本的白鹭该去哪呢?

  白鹭蜷缩成一团,在自己的小书桌上啜泣,眼泪流进雪白的长毛中,没了踪影。

  “小鹭……”拄着拐杖走进来的铃铛轻声呼唤她。

  房门被轻轻带上,白鹭没有抬头,她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直到铃铛有些冰冷的手落在她的头上。

  铃铛满怀歉意道:“……对不起小鹭,本来我想早点找你换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把你的生日搞砸了,对不起……”

  白鹭说:“没事。”

  铃铛在椅子坐下,她似乎在纠结什么,犹豫了一会,放在桌上的手揪紧了自己的袖子。

  “小鹭。”

  “你说。”

  “……我想了想,我们还是换回来吧。当然,不是现在,我先替你把伤养好。那个白衣服的人说了,一个月左右就行!然后……我……”

  铃铛吞吞吐吐起来,白鹭有些困惑地抬头,用爪子推了推她的手臂。

  “这个周末我想……去看小琪的演出……”铃铛说完这句话,小心翼翼地抬眼打量白猫的表情。

  做任何表情都会很明显的脸上毫无变动,连胡须都没有抖动。

  白鹭深吸一口气:“随便你。”

  她从桌上站起,与桌前的铃铛平视:“我觉得不用换回来了。现在这样就很好。”

  比起当人,还是当一只无忧无虑的猫更加开心。既然铃铛和家人相处融洽,还和杨梓琪成为了好友,那她也就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

  白鹭更喜欢在外面热热闹闹地和一群猫抢饭吃,而不是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一个人吃晚饭。

  白鹭走向预留的窗户缝隙,回头交代了一句:“我以后不会回来了,窗户不用留给我。谢谢你,再见。”

  铃铛自从听到白鹭说不想换回来之后就一副惊呆了的表情,直到告别的字眼落地,她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铃铛往前一扑抓住了白鹭的一条后腿,不解问道:“什、什么?小鹭你要走吗?不回来吗?为什么?你生气了吗?对不起!你别走小鹭……”

  又来了。

  又是这句话。

  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她好好说话是在生气?

  猫无法和人类的力量抗衡,白鹭被铃铛拽着腿硬生生拖回了屋内。

  铃铛哀求道:“你别走……小鹭,我不能当人的。当人太难了,作业也太难了……我根本搞不懂妈妈在想什么。而且、而且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会换回来的。我已经看过学校了,已经满意了!”

  白鹭稍稍挣了一下,没挣脱开铃铛的手,听着铃铛说话,她内心不解不甘直接沸腾了起来,翻滚的愤怒灼烧着她成为猫后所剩无几的冷静和理智。

  白鹭尖锐地喊道:“我也不知道妈妈在想什么!!谁能知道啊!”

  铃铛被她这一喊震住了。白鹭看自己的脸上出现这种表情就来气,更加大声地说:“谁让你这么喊我妈妈了!?你这么想当她的孩子就去啊!我不是都成全你们了吗,你还要怎么样啊!”

  铃铛错愕道:“我……我没有,我不是!小鹭……”

  白鹭趁铃铛晃神一个翻滚,白猫像液体一般滑溜溜从少女手中脱离,她跃向窗台,却再一次被铃铛抓住机会扯了回去。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你别走!我们得好好聊聊,小鹭!”铃铛不顾一切把白鹭紧紧抱在怀里,慌张无措,滚烫的眼泪全砸进了猫厚实的皮毛。

  “你走开!!走开!!!怎么连你都这样!”

  白鹭在她怀中胡乱蹬腿,动物的本能让她危机关头下伸出了利爪,混乱之中,她不知道自己抓到什么地方,只听见一声尖刃刺破皮肉的声音。

  铃铛跌倒在地。

  白鹭如愿以偿挣脱了束缚,却没有第一时间逃走。

  血红的长线在铃铛指间蔓延,顺着铃铛撑地的手臂滑落,白鹭看向自己的爪子,难以置信地退后一步,脊背上的毛根根炸起。

  “……没事。”铃铛冲白鹭笑了笑,她摸索着捡起地上的拐杖,站了起来。

  铃铛的面色依旧苍白,她靠近白鹭,抱起了她,用鼻尖蹭了蹭白猫的鼻子,像她还是猫时那样。

  “小鹭,我们好好聊一聊好不好。”

  猫坚信,没有什么是把事情说明白解决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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