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娇

　　风雪愈发猛烈，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如同泼墨。马车在几乎辨不清方向的官道上艰难前行了好一阵，终于，在视野几乎被白色完全吞噬前，前方引路的侍卫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呼哨。
　　一座孤零零的客栈轮廓，在漫天风雪中隐约浮现。它像一头蛰伏在雪原上的疲惫巨兽，门前悬挂的两盏旧灯笼在狂风中疯狂摇曳。
　　“小侯爷，前面有家客栈！”侍卫的声音穿透风雪传来，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宋敛勒住缰绳，眯眼望去。客栈看起来颇为陈旧，木质结构在风雪中发出吱呀的呻吟，但规模不小，二楼似乎还有几间客房亮着微弱的灯火。在这荒郊野岭，已是难得的栖身之所。
　　“过去。”
　　马车缓缓驶近，最终在客栈那扇看起来还算厚实的大门停下。客栈招牌被积雪覆盖大半，只能勉强认出“云来”二字。
　　宋敛率先跃下马车，动作依旧利落，但落地时，后背的伤口显然被牵扯到，让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眉心微蹙。他无视这点不适，目光迅速扫过客栈周围。积雪很厚，除了他们车马的痕迹，似乎并无其他新鲜的脚印。
　　“叩叩叩——”侍卫上前用力拍打着门板。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张睡眼惺忪、带着警惕的中年男子的脸，看样子是掌柜。他看到门外这一群带着刀剑、气息冷冽的不速之客，尤其是为首那个玄衣染血、眼神如刀的年轻人，顿时睡意全无，脸上挤出几分惶恐又讨好的笑。
　　“各、各位爷……这是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宋敛的声音没什么温度，“清场，最好的房间，要两间相邻的。热水、吃食立刻送到房里。”他说话间，一枚沉甸甸的银锭已经精准地抛入了掌柜怀中。
　　掌柜接过银子，掂量了一下分量，脸上立刻笑开了花，那点警惕瞬间被金钱驱散：“有有有！天字一号和二号房正好空着！各位爷快请进，外面风雪大！小的这就让人去准备热水和饭菜！”
　　大门被彻底打开，温暖夹杂着饭菜和陈旧木头的气味扑面而来。
　　宋敛却没有立刻进去，他转身走回马车旁，掀开车帘。
　　贺愿正靠在云晚寒身上，脸色白得几乎透明，唇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呼吸轻浅得令人心慌。他似乎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宋敛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
　　“还能自己走吗？”他问。
　　贺愿极轻地摇了摇头，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
　　宋敛抿紧了唇，不再多言，直接探身进去，手臂穿过贺愿的膝弯和后背，小心地避开了他胸前的伤处，却不可避免地碰到了自己背后的伤口，让他肌肉瞬间绷紧，但他动作没有丝毫迟疑，稳稳地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贺愿的身体轻得过分，裹在厚重的狐裘里，依旧没什么分量。他似乎微微僵了一下，但最终没有任何反抗，只是将脸侧向宋敛的胸膛，仿佛彻底失去了意识。
　　云晚寒连忙拿起随身包袱，紧张地跟在后面。
　　宋敛抱着贺愿，大步走进客栈。他的身影挺拔，步伐沉稳，仿佛怀中所抱不过是一片羽毛，唯有额角渗出的一点细密冷汗和过于紧绷的下颌线条，泄露了某种程度的勉强。
　　掌柜和几个被惊醒的伙计看得目瞪口呆，大气也不敢出，连忙引着他们上了二楼。
　　天字一号房还算宽敞干净，虽然陈设简单，但至少挡住了外面的风雪。宋敛将贺愿轻轻放在床榻上，动作甚至称得上有几分轻柔。
　　“去打热水来，要快！”他头也不回地吩咐跟进来的云晚寒，语气急促。
　　“是！”云晚寒立刻转身跑出去。
　　房间里顿时只剩下两人。跳跃的油灯光线下，贺愿安静地躺着。宋敛站在床边，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床上的人。他低头看着贺愿毫无血色的脸，眼神复杂难辨，那里面翻涌着审视、疑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焦灼。
　　他伸出手，似乎想探一下贺愿额头的温度，或者确认他的脉搏。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贺愿皮肤的前一刻，他却猛地停住了。
　　他的手悬在半空，最终缓缓收紧，攥成了拳，无声地垂回身侧。
　　他转身，走到桌边，背对着床榻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冰冷的茶水，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却丝毫浇不灭心头那股莫名的燥意。
　　他能清晰地听到身后床上那人极其微弱、却依旧艰难的呼吸声，每一次吸气都又轻又短，每一次呼气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缠绕在他的感知上，越收越紧。
　　就在他几乎要将那冰冷的茶壶捏碎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云晚寒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战战兢兢的伙计，手里提着食盒。
　　“小侯爷，热水来了。”云晚寒目光担忧地扫过床榻。
　　“放下，出去。”宋敛没有回头，声音冷硬。
　　伙计如蒙大赦，慌忙放下食盒，几乎是小跑着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带上了门。云晚寒犹豫了一下，将水盆放在架子上，走到床边，拧了热毛巾，小心翼翼地替贺愿擦拭额角的冷汗和脸上已经干涸的血迹。
　　毛巾温热的水汽似乎让贺愿恢复了一丝意识。他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极其缓慢地睁开了一条缝隙，眸光涣散而失焦。
　　“哥哥？你醒了？”云晚寒惊喜地低唤。
　　贺愿的视线艰难地移动，最终落在桌边那个冷硬的背影上。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阵微弱的气音，随即又是一阵压抑的低咳，苍白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宋敛的背影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握着茶杯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但他依旧没有回头。
　　云晚寒连忙替他顺气，又端来温水，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口。
　　一阵剧烈的咳喘稍稍平息后，贺愿似乎凭借意志力积蓄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力气：“小侯爷……你的伤……不能拖……让小晚给你……包扎一下吧……”
　　他喘息了一下，才继续艰难地说道：“他……师承我阿娘……会些……医术……处理伤口……还算妥当……”
　　宋敛的背影依旧僵硬，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冰冷的茶水，但这次没有喝，只是握在手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杯壁。
　　过了好几息，他才冷声开口，依旧没有回头：“管好你自己。”
　　语气是一贯的冷硬，甚至带着几分不耐，但比起之前的绝对命令，似乎少了几分斩钉截铁的意味。
　　贺愿却像是没听到他的拒绝，或者说，他听出了那冷硬之下的松动。他极轻地喘了口气，声音更加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小侯爷……若你因伤势恶化……明日……谁……来驾车？谁……来挡……那些……暗箭？”
　　这话精准地戳中了要害。他们此刻危机四伏，宋敛是绝对的主力，他不能倒下。
　　云晚寒站在床边，看看贺愿，又偷偷瞟了一眼宋敛冷硬的背影，大气也不敢出。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终于，宋敛猛地站起身，动作间带倒了身后的凳子，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声响。他转过身，脸色阴沉得可怕，几步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贺愿。
　　“你倒是会算计。”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床上这个看似脆弱不堪、实则心思缜密的人看穿。
　　贺愿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只是又忍不住低咳了两声，苍白的脸上那抹病态的红晕更深了些，显得愈发脆弱。他轻声道：“不是算计……是……事实。”
　　宋敛死死盯着他，胸口微微起伏，背后的伤口因他此刻的情绪波动而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最终冷哼一声，猛地扯开自己早已被血浸透黏在伤口上的玄色外袍，露出底下同样被染深的中衣，然后粗暴地转过身，背对着床榻坐下，将那道狰狞的伤口暴露在贺愿和云晚寒面前。
　　“快点。”他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仿佛多待一刻都是煎熬。
　　那伤口比想象的更严重，皮肉外翻，边缘泛白，虽然不再大量流血，但看着依旧触目惊心，甚至有些发肿。
　　云晚寒倒吸一口凉气，不敢怠慢，连忙拿起干净布巾和热水，又从随身携带的小药包里拿出金疮药和干净的纱布。他看了一眼贺愿，得到后者一个鼓励的微弱眼神后，才小心翼翼地开始处理伤口。
　　他的动作确实很熟练，清创、上药、包扎，一气呵成，尽量减轻宋敛的痛苦。过程中，宋敛始终挺直着背脊，一声未吭，只有紧绷的肌肉和偶尔抑制不住的细微颤抖泄露了他的痛楚。
　　包扎完毕，云晚寒松了口气，额角也沁出了细汗。他低声道：“小侯爷，好了。今夜还需注意，切勿压到伤口。”
　　宋敛没应声，只是沉默地拉好里衣，重新将那件染血的玄色外袍披上，系好衣带，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脆弱从未发生过。
　　片刻的死寂后，宋敛猛地起身，一言不发地朝门外走去。房门在他身后被不轻不重地合上，隔绝了室内微妙的空气。
　　贺愿听着脚步声远去，才缓缓吁出一口气，指尖在腰间摸索着，最终掏出一枚触手温润、色泽莹白的玉环。玉环边缘已被摩挲得十分光滑，那是云映月留给他的为数不多的遗物之一，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模糊的、关于温暖的记忆。
　　云晚寒一脸担忧，手脚麻利地打开桌上尚温的食盒，端出一碗熬得软烂的清粥，坐到床边，轻声道：“哥哥，一天没怎么进食了，多少喝点热粥，暖暖胃也好。”
　　贺愿撑着虚软的身体，勉强坐起身，靠在冰凉床柱上，就着云晚寒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米粥。粥里似乎加了少许参须，带着一点淡淡的苦味和回甘，勉强压下了喉间翻涌的血气。
　　屋内一时只剩下瓷勺偶尔碰触碗壁的细微声响。
　　直到窗外，万籁俱寂的风雪声中，忽地，一缕箫声幽幽响起，破雪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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