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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何夙夜踽踽独行(十)
看着众人疑惑的目光,高山月没有继续卖关子。
“我知诸位心中所想!”她唇角牵起一丝自嘲的弧度,“西岳华山名动天下,游客终日络绎不绝。若真有宝藏,只怕早已被发现,何至于沉寂至今,半点风声也无?”
高山月说完,话锋随即一转,神色变得沉静而郑重:“但请容我细说!在下查阅前朝旧典,反复推敲,认为夏帝藏宝于云横秦岭之说,疑点甚多。缘由有三:
其一,秦岭乃天堑,云横秦岭更是人迹罕至。在此地营建宝库,工程浩大,必劳民伤财,动静绝不会小。可夏帝一生,除统一战争外,史册并无此类大兴土木的记载。此为一不合。”
她目光微转,落向一旁静默的商玦,语气放缓,带上试探:“其二,关乎时机之巧。三百年前,仙门踪迹不显,史料未见真仙。偏偏夏帝晚年,倾力寻求长生,炼丹服饵,终究功败垂成。而就在他身故之后,仙门突兀现世,云横秦岭之名随之响彻寰宇……”
她语速放慢,意在观察。然而商玦始终眼帘低垂,面容静如深潭,对这番意有所指的话未作任何回应。
高山月不动声色地继续,伸出第三指:“其三,在于夏帝与秦岭的因缘。在我所掌握的信息中,夏帝一生仅两次亲临秦岭。首次在创业之初,欲借道而被天险所阻,最终绕行。那时的秦岭,是他霸业的障碍。”
说到这里,她略作停顿,声音里浸入一丝不解:“第二次,则在夏帝临终前半年,路过秦岭。对于这次路过,史书并无详细记载,仅寥寥几字:
‘是日大雪,帝至,久立不归!’”
她复述着这简短的记载,不自觉地蹙起眉头,仿佛要穿透岁月的迷雾,看清那位暮年帝王独立风雪中的背影,究竟在凝望什么?又为何久久不愿离去?
就在“久立不归”四字落下的瞬间,角落里的阿离,眼神倏然一变,搁在膝上的双手难以自制地微微一颤。她迅速垂下眼睫,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尽数收敛,双手也在袖中悄然握紧,恢复了平静。厅内无人察觉她这刹那的失态……
高山月眉头微皱,指尖无意识地在桌上轻叩,继续道:“史料语焉不详,才是最令人费解之处。”
她声音里带着真切的困惑,这是博览群书者遇到唯一谜题时特有的执拗:“夏帝临终前,究竟是专程奔赴秦岭,抑或只是途经?史册只冷冰冰地记下一笔‘帝驾驻跸蓝关三日’,三日……他在那风雪隘口,究竟在等什么?看什么?”
“既然高小姐不认为宝藏在云横秦岭,那找俺们是为何事?”听了半天,好似还没切入寻宝正题,牛壮直接问道。
高山月抬眼看向提问的牛壮,坦然道:“牛大哥问得在理。我虽不认为夏帝会以寻常方式藏宝于秦岭,却从未排除云横秦岭本身的关键性。恰恰相反,正因夏帝死后,仙门在此地现世,加之他临终前种种反常行径,此地嫌疑反而最大。天下人皆作此想,并非没有缘由。”
高山月话音刚落,一个清冷的声音斩断了众人的思绪,如冰玉相击。
“云横秦岭没有夏帝宝藏。”
一直沉默不语的商玦终于开口。他没有提高声调,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平静地陈述了一个事实,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高山月顿了顿,目光迅速掠过商玦那看不出情绪的脸庞,似乎在极短的时间内权衡了什么。随即,她脸上重新漾开笑容,那笑容比之前更添了几分郑重与决断,她朝着商玦微一颔首:
“在下,相信商仙人!”
这短短七个字,掷地有声,更像是一种立场的宣告,将她此前的所有推论、试探,都归拢到了这个终点之上。
片刻凝滞的沉寂,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僵硬。阿离轻柔的声音适时响起:“不知高小姐为何认为宝藏在华山?”
“直觉。”高山月回答得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破釜沉舟的坦诚。
“直觉?”“直觉!”两道声音响起,阿离和牛壮看向了彼此。
高山月无奈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对自身局限的了然:“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儿戏!但我确实曾数次秘密探访华山,每一次……那里都给我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之感。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一层无形的纱幔笼罩着,凡人手段,终是难以窥其奥秘,触及核心!”她的话语中透露出一种力不从心的感慨。
一直静坐品茗,仿佛置身事外的商玦,此时终于抬眸,清冷的目光落在高山月身上,直接点破了她的意图:“你想让我去探访华山?”
“没错!”高山月回道。
“你只有一次机会。”商玦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地陈述。
高山月先是一愣,随即迅速反应过来——那块千年玄铁,只能换取他出手一次。她必须在云横秦岭和华山之间,做出唯一的选择。
在场的众人也立刻明白了这言下之意,气氛顿时更加微妙。
“小姐……”一直沉默立于高山月身后的中年男子高墨,此刻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急切道,“其他几路人马,不惜重金、动用各方关系,都是请仙人前往云横秦岭探寻啊!”
他的眉头紧锁,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商玦,充满了不信任与担忧,显然认为自家小姐这个决定过于冒险。
“墨叔……”高山月低声叫道。
商玦对他们的对话充耳不闻,只垂眸轻吹着杯中浮叶,仿佛周遭的争执与他毫无干系。
“小姐,只有一次机会啊!”高墨语重心长,脸上的忧色更重。
高山月深吸一口气,目光再次坚定地投向商玦,当机立断,改变了策略:“商仙人,是在下思虑不周!不知您可否破例,再带我们去一趟云横秦岭?若您应允,无论有何要求,只要在下能力所及,定倾尽全力,为仙人达成!”
“不可。”商玦的回答依旧简洁冰冷,不留丝毫转圜余地,“一块玄铁,一次机会。”
“若……若我们能寻来第二块玄铁呢?”高山月不肯放弃,追问中带着最后的希望。
商玦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清晰可见的讥讽弧度,仿佛听到了一个无比可笑的问题:“千年玄铁,世间只此一块。”
一室寂静,落针可闻。
连阿离等人也是第一次见到商玦如此直白地外露情绪——那毫不掩饰的讥笑,让整个房间的空气彻底冻结。
众人一时都失了话语。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室内弥漫半晌,高山月紧蹙的眉头终于缓缓松开,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权衡后的慎重:“此事关系重大,请容我们……再商讨一番,明日定给仙人们一个明确的答复。”
说罢,她不再多言,对商玦等人微微颔首,便带着高墨及其他随从匆匆离开了小院。方才还略显拥挤的厅堂,转瞬便空荡下来,只余下阿离、商玦与牛壮三人,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紧绷感。
三人静坐片刻,窗外的风穿过庭树,带来沙沙轻响。
片刻后,阿离带着思忖的声音打破了寂静:“玄铁……单听这名字,像是指一种黑色的铁料。若仅是颜色深黑,或许是其中碳含量较高的缘故?这般‘黑色的铁’,想来世间应不算稀罕。即便强调是千年之前的物件,岁月流转,也未必……就真的仅有一块吧?”她以自身所知推演,语气中带着合理的质疑。
“这可是修仙界人人追逐的锻造绝世神兵的材料啊!”商玦再次嗤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
阿离还是头一次见商玦对同一件事接连流露出如此明显的情绪,心中疑窦更深,不由追问:“竟还有这样的说法?这玄铁……究竟有何特别?”
商玦目光悠长,眼神仿佛穿透了百年时光,头一次用如此冗长的叙述,揭开一段尘封秘辛:“百年前,有位以锻造之术入仙门的奇才,名曰乌金。他炼制的神兵利器,在修仙界可谓一器难求,人人追捧。然而,在他临终前两年,机缘巧合获得了一块天外陨石。他本欲借此异宝,将锻造技艺推至前所未有的巅峰,甚至希望能凭此触摸长生门槛,却不料……最终仍是身死道消,而那块至关重要的陨石,也随之不知所踪。”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后来有传闻说,乌金大师在生命最后时光,已将那陨石之精粹,熔炼进了他早年珍藏的一块千年玄铁之中。然而,自他逝后,不仅陨石无踪,连那块融汇了他最后心血与希望的玄铁,也彻底销声匿迹。”
说到此处,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凝神倾听的阿离和牛壮,语气带着一丝冰冷:“近百年间,仙门中人为了寻得这块据说蕴藏着乌金毕生修为与天外奥秘的玄铁,明争暗斗,掀起无数腥风血雨,不知葬送了多少修士的性命与前程!”
阿离听得心中震动,这是她第一次听闻修仙界如此惨烈的秘闻,不禁讶然:“如此说来,高小姐寻来的这块……难道就是引得修仙界百年动荡的那块‘千年玄铁’?”
思绪纷至沓来。阿离努力回想方才那块玄铁的模样——黑漆漆,沉甸甸,除了质地异常坚硬沉重,外表实在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粗陋,与想象中流光溢彩、道韵盎然的“至宝”形象相去甚远。整个修仙界耗费百年心力、掀起无数腥风血雨也遍寻不获的灵物,就这般无声无息地流落凡尘?还偏偏被一位看似与修仙界并无瓜葛的凡俗女子寻得?那貌不惊人的铁块,当真承载了乌金大师的毕生心血与那天外陨石的奥秘吗?
……这其中的巧合与蹊跷,未免太过引人深思。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一个模糊的念头极快地在阿离脑中滑过,快得几乎抓不住尾巴。她隐约觉得,这玄铁的出现,似乎,并不那么简单!
可惜,刚才并没有时间认真观察那玄铁!阿离暗忖,抬眸扫了一眼商玦,不动声色轻抿了一口杯中茶。
商玦脸上闪过一丝极淡的惘然,但他随即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重新归于沉寂,不再发声。
阿离见他如此情状,心知其中必有更深的内情,但商玦既然不愿多谈,她自然也识趣地不再多问,只是将那关于玄铁、乌金与百年纷争的谜团,默默压在了心底。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凝滞,仿佛连窗外的风都过得格外缓慢。牛壮粗粝的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终于忍不住打破了这片沉寂:“不知道明日,那位高小姐究竟会做何选择?”
阿离沉吟片刻,声音清晰道:“高小姐心思剔透,意志坚定,从她剖析夏帝往事的独到见解来看,她个人是更倾向华山的。然而,她身边那位墨叔,显然持不同看法,顾虑重重。更不用说,其他几路寻求商仙人相助的人马,目标无一例外,皆是云横秦岭……众意如潮,不知高小姐能否在这般内外交迫下,依然坚持己见,握住那最终的决定之权。”
她的分析丝丝入扣,将水面下的暗流指了出来。
“明日,自见分晓!”商玦开口,言简意赅。
说完,便转身回房,带着他惯有的清冷与不容置疑,为今夜所有的试探与争辩暂时画上了句点。
“牛大哥,今日便早些安歇吧。究竟是何章程,明日自有分晓。”阿离也不再纠结,朗声说道。
“妹子你先去歇着,不用管俺。”牛壮摆了摆手,脸上露出憨直的笑容,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院墙之外,那里隐约传来喧闹人声,“俺这身子骨闲不住,还想在附近溜达溜达!”
阿离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笑道:“牛大哥也是个热闹人啊!”
“唉,”牛壮叹了口气,语气里浸染着长年累月的风霜,“俺大多时候都在塞外那片鬼影子都见不着的地界打转,眼里不是黄沙就是石头,荒凉得很。好不容易扎进这满满都是人烟味儿的地方,心里头实在欢喜,就想着多走走,多看看,把这热闹气儿多沾点回来。”
“那就不打扰牛大哥了!牛大哥请便。” 阿离理解地点点头。
两人在廊下作别。阿离转身步入自己的房间,门扉轻合,隔绝了外界的声响。牛壮则迈开大步,魁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庭院外,直至更深夜重,方才带着一身冰凉的露水与市井残留的暖意,悄无声息地回到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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