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

　　距离开学不到半个月，阳光已经不再毒辣，绿草越发繁荣。

　　很普通的一天，罗奶奶的病情突然恶化了。

　　莫鹿无助地看着医生护士们围在床边，将一针药剂打入罗奶奶体内后，不停呼唤着罗奶奶。虽然罗奶奶最后醒了，但不到一会就沉沉睡去。

　　她呆望着罗奶奶额头因痛苦而冒出的冷汗，麻木地听着护工的安慰。

　　莫鹿其实心里清楚，她正在失去罗奶奶。但她还是心存幻想，说不定会有奇迹呢？说不定哪天奶奶的病就会突然好了呢？

　　她曾经问罗奶奶，她能为罗奶奶做点什么？

　　罗奶奶依然会拍拍她的手，笑着说：“能每天都看到鹿鹿就好。”

　　可是她本来就会那样做，因为她喜欢待在罗奶奶身边。罗奶奶总是耐心听她讲话，还会跟她分享年轻时的趣事，也会夸赞她做的每一件粗糙小手工。

　　所以她逐渐变得贪心、任性，甚至自私。

　　她想要罗奶奶活着，健健康康无病无痛地活着。

　　罗奶奶醒来时，天已经快黑了。夕阳染红了半边天，街道的路灯逐渐亮起，人们相伴散步。

　　病房里没开灯，安静得只有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莫鹿坐在床边，正低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鹿鹿？”

　　“嗯？”莫鹿抬起头，温暖的夕阳余光照在她脸上，却化不开眼底的疲惫。她扯出一抹笑道：“奶奶醒啦。有哪里不舒服的吗？我去叫医生来。”

　　罗奶奶心疼地看着她，声音轻得莫鹿险些听不见，“奶奶没事，让鹿鹿担心了...”

　　“没关系，”莫鹿摇摇头，看出罗奶奶还是有些昏昏欲睡，“奶奶没事就好，再睡会吧。”

　　“好...”罗奶奶应了声，又沉沉睡去。

　　她能为罗奶奶做什么？

　　她突然想到初遇时弈和张文生时，张文生说过罗奶奶一直希望能看到时弈结婚生子。

　　虽说自认识莫鹿后，罗奶奶从没跟她提起这件事，或许是忘了，又或许是不愿强求了。

　　而民间有个陋习，家中有人病重时，办喜事可以驱除邪气，使病情好转，逢凶化吉。

　　莫鹿以前总觉得这都是胡说八道，是老一辈的迷信。可此时此刻却觉得，只是假装办场婚礼，说不定就能让奶奶多活半年一年甚至更久，无论这么想都很划算。

　　于是回到家后，她对赶来关心的莫母说：“…有件事，我想跟你们商量一下。”

　　莫母察觉到不对，关心转为担忧，忙说：“先坐下吃点东西吧。”

　　听到莫鹿回来，莫父就赶紧去加热饭菜了，没一会就重新端上桌。

　　还是三菜一汤，莫父的手艺一直很好，莫鹿爱吃的青椒虾滑也留了很多，可她现在没有胃口。

　　她深吸一口气后，直视父母道：“我想和时弈，也就是时家少爷，办场婚礼给奶奶冲喜。”

　　……

　　“啊？”

　　莫母慌了，“鹿鹿你怎么突然说这个，是饿到了吗？”

　　莫鹿眼神坚决，“先听我解释。”

　　莫父冷静且严肃地看着莫鹿，一言不发等待着。

　　莫鹿简单讲述了这件事的来由和自己的看法，她知道冲喜不过是一种心理安慰，但罗奶奶想看到时弈结婚的愿望肯定是真的。

　　“不领证？”莫母抬手扶额试图抚平皱起的眉。

　　“不。”

　　“没那么简单。”莫父终于开口，直接点出问题根本。“时家怎么也是国内知名豪门，一举一动都在媒体关注下，办婚礼却不领证这件事想躲过他们的视线几乎不可能。”

　　“……”是的，莫鹿一时冲动下根本没想到这件事。但，或许张文生会有办法，毕竟契约婚姻是他先提出来的。

　　她正想开口，莫父却先一步说：“鹿鹿先吃点东西吧，很晚了。至于这件事，你问问那位时家少爷有没有空，明天我们见面聊。”

　　言尽于此，莫鹿也只能结束话题，慢慢吃起桌上饭菜，随便应付两口后，就收拾碗筷去洗碗。

　　莫母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喃喃自语道：“怎么这么突然…”

　　莫父把手放在她背上轻轻安抚，小声道：“一直以来鹿鹿总是听着我们的安排做决定，好不容易有件自己的想做的事。等明天聊过后，只要不会对鹿鹿产生负面影响就行。”

　　“好。”莫母拿下扶着额头的手，转身抱向莫父，依偎在他怀中，闷声道：“我只是很担心…”

　　“没事的，鹿鹿已经长大了，相信她的选择吧。”

　　翌日晚间，高档饭店包间门外，张文生拉住准备敲门的时弈，小声道：“你不担心莫鹿的父母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时弈扯回自己的手，淡淡道：“那也是问你的罪。”

　　“……”张文生感觉自己要碎掉了。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两人和屋内三人礼貌问好后入座。几人简单客套了几句，莫父便开门见山道：“那就直奔主题吧。”

　　“假装结婚办婚礼这件事，时少爷有什么想法？”

　　包间内气氛陡然诡异起来，时弈和张文生显然没料到莫父会这样直奔主题，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没有组织好语言。

　　莫母和莫鹿在一旁讨论着点的菜够不够，恰逢服务员上菜，莫鹿的心又飘到色香味俱全的饭菜上去了。

　　直到服务员们都离开，时弈才试探着回道：“如果二位不放心，婚礼可以秘密进行，我们不会邀请知情者以外的人来参加婚礼。”

　　莫母皱起眉，不悦道：“难道你们本来打算公开吗？如果你跟鹿鹿没有领结婚证却办了婚礼，记者媒体会怎么扒鹿鹿的身份背景？”

　　“啊，”时弈愣了一下，“二位不希望我跟莫小姐领结婚…唔。”

　　张文生赶紧捂住时弈的嘴，陪笑道：“他不会说话，我来说可以吗？”

　　莫母正笑着谢过莫鹿夹来的鸡腿，于是莫父摊开手示意继续。

　　张文生收回手，坐得端正，笑容温和，俨然一副斯文公子模样。“听阿姨的话，是支持不领证，秘密进行婚礼。但这样显然对莫小姐不公平，人生第一次的婚礼总不能没名没分。

　　所以我提议，莫小姐与时弈对外宣布订婚，但不举办订婚宴。私底下将订婚宴布置成婚礼，且只会有我们在场，这样可以吗？”

　　莫父剥着莫鹿递来的波士顿龙虾，剥完又递了回去，温柔地看着莫鹿开心的模样。看回时弈两人时，严肃的神情总算缓和了些。

　　他问：“只是订婚，就不需要鹿鹿去应付那些社交媒体和亲戚朋友吧？”

　　张文生笑道：“那是自然。”

　　莫父点点头，“那宣布订婚就由你们去办吧，布置婚礼现场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尽管说。”

　　“好的，不过还有一件事…”张文生犹豫道：“宣布订婚后，时弈和莫小姐名义上就算是未婚夫妻的关系。如果宣布后没多久又宣布取消订婚，对时家多少会有影响。”

　　莫父莫母对视一眼，莫母问：“需要设定一个时间是吗？”

　　“是的。”张文生点头，摆出一个数字三的手势，问：“三年，两位能接受吗？当然这三年里时弈和莫小姐如果各自有了喜欢的人，也可以提前结束。”

　　几人不言，一同看向努力吃着波士顿龙虾钳的莫鹿，看她用力咬碎外壳吃着里面的肉，完全没关注过他们聊的话。于是十分默契地摇了摇头，莫母无奈又好笑地伸手擦去莫鹿嘴角的虾肉碎，说：“那就三年，希望你们能保护好我家鹿鹿。”

　　瞒着罗奶奶宣布订婚后不久，在张文生和时弈的秘密安排下，赶在开学前举办了婚礼，现场只有莫父莫母张文生和惊喜不已的罗奶奶。

　　婚礼举办了两场，一场中式一场西式。中式时，莫鹿身穿凤冠霞帔，在一片红绸缎舞、灯笼高挂下，身姿挺拔地缓步走向时弈。两人牵着红绸，进行三躬拜堂。

　　西式时，庄重神圣的洁白布景下，莫鹿身着一袭白纱飘逸、蕾丝花朵在裙摆若隐若现的婚纱，在莫父携手下带到时弈身边。由张文生送上戒指，众人见证下，两人互换了一款十分有设计感的钻石戒指。

　　明明省去了煽情的步骤，可莫母和罗奶奶眼泪还是根本止不住，莫父和张文生一人顾及一位，不停送上纸巾。

　　婚礼结束后，大学也开学了，莫鹿不能经常待在罗奶奶身边，但当没课或是放学就会来陪伴罗奶奶。奈何医院离学校近，离莫家却有些远，除莫鹿外一众觉得不安全，于是又在莫父莫母再三强调要好好照顾莫鹿下，莫鹿住进了时弈的别墅。

　　此时距离罗奶奶逝去，还有两个月。

　　后来，罗奶奶身体越来越差，无论莫鹿多少次祈求上天、跪拜神佛，她还是留不住生命始终在流逝的罗奶奶。

　　年轮轻转，夏去秋来。莫鹿兴奋地摘了好多不同颜色的树叶装到袋子里，到医院后，穿上无菌服，走进重症监护室，温柔地跟昏迷中的罗奶奶说：

　　“奶奶你看，我摘了好多黄掉的树叶。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树叶落黄的画面呢，和奶奶说的一样，真的很漂亮哦。”

　　“啊还有，我看到好多人也会收集起来装饰成摆件，我回去也弄一个。奶奶喜欢什么样的摆件呢？弄成小鹿给奶奶好不好？这样鹿鹿就可以带上另一只小鹿来看奶奶了。”

　　“到时候奶奶要醒过来才能收下哦。”

　　罗奶奶确实醒来了，莫鹿在学校里得知这个消息，二话不说就跑出学校奔向医院。

　　途中，不知为何，莫鹿想起前不久她过生日时和罗奶奶聊天的时候。

　　罗奶奶问正在吃蛋糕的莫鹿：“鹿鹿许了什么愿望啊？”

　　莫鹿咬着蛋糕叉,神秘一笑：“不能告诉奶奶，说出来就不灵了。”

　　罗奶奶也笑了，“这样啊，那我猜猜，愿望跟奶奶有关对不对？”

　　“诶，奶奶怎么知道？”莫鹿十分惊讶。

　　“哈哈哈，奶奶知道了，鹿鹿许的愿望是‘希望奶奶下辈子长命百岁’，对不对？”

　　莫鹿瞪大双眼，抬手捂住张大的嘴巴，声音从指缝中溜出。“猜对了，奶奶好聪明...”

　　罗奶奶眼中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那等奶奶明年生日的时候，奶奶许愿下辈子投胎成乌龟吧。”

　　可是奶奶，乌龟不会说话。

　　我想听你和我说话，你和我说说话好不好？

　　等莫鹿推开病房时，房里除了时弈和张文生，还站满了罗奶奶的亲朋好友。莫鹿不管不顾，踉跄着走向罗奶奶，轻轻跪在罗奶奶身边。

　　她想说点什么，想笑着说：“奶奶你醒啦？”她有好多话想和罗奶奶说。

　　可话语如鲠在喉，她几度张开口都说不出话，直到罗奶奶看见她。

　　罗奶奶艰难抬起手，莫鹿赶紧接过布满皱纹与针孔的、颤抖的手，轻轻搭在她脸上，早已蓄满眼泪的眼眶终于承载不住，无声无息地沿着罗奶奶的手落下。

　　她望向罗奶奶充满怜爱惋惜温柔心疼、复杂的眼神，感受着罗奶奶努力颤动想摸摸她脸颊的手，感受着罗奶奶逐渐降下的体温。

　　莫鹿再一次失去了爱她的奶奶。

　　但好在，这一次她陪在了奶奶身边。

　　后来处理罗宋怡的遗物时，时弈拿着一个硬纸盒，沉默地递给莫鹿。莫鹿记得这个是她装手工用具的盒子，她去上学后就是罗宋怡拿着。

　　打开后，她先是一笑，然后眼泪就大颗大颗滴落在纸盒中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手工制品上。

　　纸盒里面有个特别丑的银杏叶小狗，但其实那是小鹿；有她用收藏好久的漂亮贝壳做成的项链，下面挂着一颗特别大的假珍珠，罗宋怡说那是她见过最好看的贝壳项链；有她勾得还是丑丑的十字绣小福虎；有她编得七歪八扭的手链等等。

　　每一样都摆放地特别整齐，银杏叶小鹿和十字绣小福虎身上还有一个小小的四方被子盖着，就像怕它们会着凉一样。

　　奶奶，我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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