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丹心

作者:莲华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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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夜问心


      阉□□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一桩紧急的公务,却将沈从砚与林以墨暂时带离了京城这个巨大的漩涡。蓟镇一段边墙因年久失修,在一场不大的风雪中意外坍塌,虽未造成敌军入侵,却引发了军民小规模的骚动。朝廷需派员前往勘查,安抚军民,并督查修缮事宜。

      这个差事,落到了沈从砚头上。出于某种未明言的理由,吕芳听闻此事,将林以墨还有府上的个别侍从以照顾和关心为由硬是加入了随行人员的名单和沈从砚同行。

      马车碾过官道,一路向北。铁蹄在冻土上击出空洞的声响,沉而有节律。窗外的景色逐渐由京畿的繁华转为北地的苍凉。枯草成片伏倒在北风之下,像被剪平的毛皮;远处的山峦呈现出铁灰色,线条冷硬,偶有秃林在山脊上钉下一排深黑的齿;天空低垂,云层压得很低,像要从天际剜下一大块寒意。风裹着细粒的雪,斜斜打在车壁上,发出干涩的刮擦声。

      林以墨靠在车厢壁上,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衣角的缝线,望着窗外掠过的荒芜景象,心绪如被风雪拽着:离开京城,暂时脱离吕府的管控与无处不在的盘问,像是从密不透风的室内走入冷空气。并不舒适,却让呼吸恢复了清晰的边界。吕府一同跟随的人到底只是普通的侍从还是眼线,吕芳不会无缘无故派她跟随沈从砚一起出行,只怕是他已经知道了什么。此行前途未卜,边镇军情复杂,谣言与真相常缠在一起;而福伯的安危,如在心头埋了一枚钝钩,时不时牵扯一下,让她无法完全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白茫上。

      沈从砚大多时候沉默,或闭目,或在车壁摇晃的节律中翻阅卷宗。他的动作干净,纸张抖开的声音很轻,像刀被抽出鞘,既不拖泥带水,也不展示情绪。离开京城后,他周身那种无形的紧绷感似乎松了一指宽,但那只是为了更有效率地行动,而非任何意义上的松懈。

      抵达蓟镇附近驿站时,已是深夜。北地的风雪如期而至,雪片并不密,却大而沉,鹅毛般一片片压下来,顷刻间将屋脊、木栏与地面覆盖成一层清冷的白。驿站条件简陋,木门缝里漏风,炭火不足,火塘时亮时灭,墙角有未干的泥印与冻成釉的水痕。空气中混着炭屑、旧木和潮冷的味道。

      白日里勘查的公事已然办完。沈从砚雷厉风行,点出几名失职的基层官吏,按例处置,调拨应急钱粮与木石,命库役起运,临时安抚军民、再定修缮时限。他行事的路径像在雪地里割开一条直线,不绕、不拖,留给旁人做文章的空隙极小。

      夜深,风雪加紧,拍打着窗棂,发出低沉的呜鸣。廊下灯火被风掀得一跳一跳,光影晃动,墙上的影子被拉长又抽短,像在无声地试探。

      林以墨房中炭盆将熄,余烬间偶尔爆出一声细响,转瞬即灭。寒意从地面往上爬,她裹紧披风,取壶,想着到院中井边打点热水。门“吱呀”一声推开,风立刻从缝里挤进来,带着一股刺骨的冷,像刀面贴过颈侧。院中那棵光秃的老槐树在雪里显出瘦硬的骨架,树下立着一个墨色的身影。

      是沈从砚。他未撑伞,肩头与发间落了薄薄一层雪,站姿笔直,像一根钉在风里不动的桩,视线稳稳地投向南方,是京城的方向。呼出的白气一线一线,迅速被风切碎。

      听到开门声,他回过头。廊下灯笼的光晕在风雪中被撕得碎裂,冷黄的光勾出他棱角分明的侧线。那张脸没有情绪的明暗起伏,只是常年训练出的冷静:可控、节制、无多余。

      林以墨的脚步在门槛边顿了一下,她衡量风向与距离,判断最短路径是否会溅雪入鞋,随即略偏一点落步。片刻的停顿只属于计算,而非迟疑。

      “还没睡?”他先开口,声音低,不带寒暄,像在确认一个事实。

      “屋里冷,想打点热水。”她如实道,目光落在他肩上薄薄一层雪上,稍作评估,还是问了一句,“大人……不冷吗?”

      沈从砚没有直接回答,像是将她的问话放到一旁。他问:“你觉得,这蓟镇的边墙,为何如此轻易坍塌?”

      林以墨微停,思索片刻,谨慎答道:“天灾可以解释表象。人祸....听闻历年拨付修缮银饷层层克扣,落到砖缝里的不多。”

      “是人祸。”他道。语调平直,“王德利贪,成安伯贪,蓟镇上下未必干净。我们查来查去,斩的是枝蔓。根在哪,不在台面。”
      他说“根”时,视线没有起伏,像在陈列一件器物的位置。

      这语气与其人在京城的强硬并无矛盾,只是把锋芒收至最短,便更难以被捉摸。风吹过檐角,落雪被削成细末,贴着墙根缓慢滑动,像白灰。

      林以墨沉默片刻,权衡。这一问按礼度来说过界,但她需要答案的轮廓来校准自己的判断:“大人……可曾后悔过?”

      她知道这个问题的风险,也知道答案的价值。但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这个问题还是太过逾越,棋子与棋子之间不需要了解更多。

      沈从砚看她一眼,不锋利,也不温和。只是一个评估——对问题、对提问者、对此刻的必要性。雪落在他的睫毛上,立即融化,不留痕迹。

      “后悔?”他复述,“北镇抚司不雇用会后悔的人。执行者不讨论情绪。”
      他顿了顿,像把一份清单翻过一页:“代价记在案,责任向上、向下各有归口。死人归档,活人处置后果。悔意,不在职责范围内。”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讲一条流程。寒意因此更像制度,而非天气。

      林以墨听见自己的心跳恢复到常速。她意识到,自己并未期待安慰,那不是她的需求。她需要识别他所奉行的秩序。

      “那...活着,就是为了赎罪吗?” 林以墨望着他冷寂的侧影,轻声问。她想起父亲,一生清正,最终却落得那般下场。这世间,难道唯有同流合污或玉石俱焚两条路?

      沈从砚沉默了许久,久到林以墨以为他不会回答。

      风雪声充斥在耳边。

      “赎罪是宗教信仰。”他说,“不适用于这里。活着用于清算,清算用于维持秩序。要么杀人,要么被杀。这是边界划分,不是口号。”
      他抬眼看向雪幕尽头:“这身飞鱼服是权限,同时是约束。穿上它,不再以人的喜怒为参照,而以令、以案、以结果为参照。刀不需要悔意,也不需要被理解。”

      窗纸被风掀起一角,火光一明一灭,投在地上像一枚心跳过缓的暗红印记。院中井栏上结着细薄的冰,触指即碎,像一层无声的告诫。

      林以墨看他。她并未被刺痛,也未被抚慰。她只是将他的回答放进心里的格栅。她知道沈从砚和她只能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他是变量,随时可能改变局势,却不会为任何人的感情改变轨迹,他们不是一类人。

      “可有不甘?”她的语气很轻,像在核对一个术语。

      风声在廊下拐角处被逼紧,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捏碎了空气。
      半晌,他开口:“不甘,是因为棋盘还在。我尚在局中。局未结束,谈退无意义。”

      他没有解释不甘,也没有将其抬升为情绪的高度。那更像一条运算原则。未终局即继续,不与天命讲和,不向规则请怜。
      林以墨收回目光,壶口冒起的一缕白气很快冷却无形。她知道,这一句已足够。足够判断他的行进方向,不足以改变他的行进方向。

      远处传来夜巡换岗的短促金属声,叮的一下,很轻,却完全清醒。
      廊下灯笼的油将尽,芯头有细微的爆裂,光被风剪碎,落在雪地上,像不完整的鳞片。院墙外,风雪仍旧,冷白一片,不分远近,不谈好恶。

      炭盆里最后一点红光跳了两下,像在作最后的工作记录,然后彻底熄灭。室内的冷迅速增长,铺开、下沉,稳稳落定。
      林以墨转身去井边。她没有再说话,他也没有。他们之间保留的,不是温情,而是各自的轴心与相互的识别。

      火熄时,雪未停,他心底的冰,却开始缓缓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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