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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啊?岁聿突然问起门房做甚呢?”
秦子夜正在书房核对这个月的府中用度,听到褚岁聿求见,原以为是什么要紧事。没想到她进来后,行完礼,开口问的竟是家中门房的事。
他搁下手中的毛笔,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见她神色认真,不似玩笑,尽管不明白这没头没脑的问题背后藏着什么意图,但他思忖片刻,觉得这并非什么需要隐瞒的事情,便如实相告:
“没换过啊。自你回府前,便一直是她们几人轮流值守,都是府里的老人了,还算稳妥。”
他的声音温和,维持着身为主君应有的耐心与宽容。
褚岁聿的手指在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追问,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的好奇:
“那……府中的侍女里,可有一个眼下生着痣的?”
她用手在自家眼下比划了一下位置,
“大约就在这里。”
秦子夜愈发觉得她今日行事莫名其妙,但为了维持慈和形象,他还是耐着性子,微微蹙眉回想,随后摇了摇头:
“眼下有痣?这倒是挺特殊的特点。若真有这样的侍女,我见过的话,应当会有印象。”
他侧首,唤了一声侍立在旁的贴身侍从,
“阿琦!”
一直垂首恭立的阿琦立刻上前一步,恭敬地回答:
“回主君,回二小姐。奴常日里与府中侍女侍从们打交道,若真有这般容貌上有明显特征的,奴定然记得。确实未曾见过这样一位眼下有痣的侍女。”
连番确认,答案依旧是否定的。
褚岁聿眼底最后一丝侥幸的光芒熄灭了,她不再纠缠于这个问题,话锋却突兀地一转,仿佛只是闲话家常般,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轻快的,属于晚辈的八卦意味:
“说起来,我前几日在园中远远瞧见一位姓陆的小父,长得好生漂亮,气质清雅脱俗。可是母亲近日新纳的?母亲真是……老当益壮,风采不减。”
此言一出,秦子夜与阿琦极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眼神里带着警惕。
秦子夜搁在账本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他端起旁边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借此掩饰瞬间的沉吟,再开口时,声音里多了几分谨慎:
“你……怎的突然问起这个?”
褚岁聿将他那一瞬间的迟疑和与阿琦的眼神交流尽收眼底,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不谙世事的模样,甚至带着点调侃:
“看来是了。母亲真是好福气。”
听她误解,秦子夜眉头微蹙,为了褚文瑶的名声,也为了打消她可能的疑虑,他放下茶盏,用一种推心置腹般的语气解释道:
“并非是你母亲要纳的。你母亲,她年轻时曾在陆璇玑陆大人门下求学过,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受教之谊。如今陆家罹难,男眷没入奴籍,陆大人在狱中曾托孤于你母亲。你母亲念及旧情,不忍故人之后沦落风尘或是遭更大磨难,才设法将他以‘小侍’的名义接进府中庇护起来,也算全了当年的一段师生情。”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
“说起来,就是在你回来不久前的事情,日子上倒是挺巧。”
“是挺巧。”
褚岁聿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瞬间翻涌的波澜,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太巧了。巧得就像是有人掐准了时间,将一颗颗棋子精准地摆放在了她的必经之路上。
她现在几乎可以肯定,那封要命的密信就在陆回雪手中。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恨不得立刻冲到陆回雪面前,逼问出密信下落,将这桩牵扯巨大的旧案彻底了结,让幕后之人满意,从而断去她系在自己身上的那根看不见的线。
——可是,不行。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躁动。
她还得在帝都这个名利场里继续混下去。白日擅闯小父的居所,用不着等到明天,她褚岁聿的大名就会成为帝都所有茶馆酒肆、街头巷尾最香艳的话本子的主角。
再抬眼时,她脸上已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匆忙感。
她站起身,对着秦子夜行了一礼:
“多谢尚父解惑。岁聿突然想起,署里还有些公务亟待处理,就不多打扰尚父清静了。”
说完,她转身便走,步伐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留恋。
看着她来去如风,问了一堆古怪问题后又迅速离开的背影,秦子夜脸上的温和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深深的狐疑。他转向阿琦,压低声音问道:
“她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问的,到底想干什么?”
阿琦也皱着眉头,轻轻摇头,脸上满是困惑:
“太古怪了,奴也不知。咱们这位二小姐的心思,向来难测。”
秦子夜沉吟片刻,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声音压得更低:
“你说,她方才特意问起陆回雪,是不是觉察到了什么,或者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
阿琦闻言,神色一凛,立刻上前半步,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带着警示的意味:
“主君慎言。隔墙有耳。”
褚岁聿步履匆匆,越走越快,衣袂带风,走过一段路后,她的脚步又不由自主地慢慢减缓,最终停在了东湖畔那株繁茂的海棠树下。
暮春的风拂过湖面,带来湿润的水汽和淡淡的海棠香气,萦绕在鼻尖。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胸中那股灼热燥气,渐渐消散。
她靠在粗糙的树干的阴影里,闭上了眼睛。
从最初隐约察觉自己不知不觉踏入了一个精心布置的棋局,到清晰认识到自己已成为一枚棋子,再到此刻,她近乎冷静地接受了自己作为棋子的现状。
为什么是她?
或许正因为她身份足够特殊。褚家刚刚归来的二小姐,既有一定的家世背景,又在帝都毫无根基,来到帝都以后的人生一片空白,正好方便那只无形的手在上面随意涂抹、勾勒,将她引入既定的轨道。
可那人又为何要让她发现端倪?
明明门房可以不更换,那样不留痕迹;那封关键的密信也可以用更迂回、更自然的方式送到她手中。偏偏要用如此直白、甚至带着几分戏谑的方式,大咧咧地将线索摆在她面前,仿佛在邀请她玩一场寻宝游戏,等着她自己一步步揭开谜底。
因为那个隐藏在幕后的人,正在某个她看不到的地方,静静地观察着她,带着一种审视和玩味,看她究竟需要多久,才能发现自己身处局中,看她如何反应,如何挣扎。
虽然她至今仍不明白,那人为何要选择如此曲折、如此大费周章的方式来达成目的。
但提线木偶又如何?至少,那个人借助这盘棋,将她这个原本游离在权力边缘的外室女,直接推到了名利场的中心,给了她一张许多人求而不得的入场券。
这是第一次。她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棋盘上,扮演几次这样的角色。
思绪翻涌间,一个轻柔的声音自身侧上方响起:
“您就是——”
——来了。
褚岁聿心中默念,睁开双眼,眼底一片清明冷静。她抬起头,循声望去。
只见素问闲适地坐在海棠树虬结的枝干上,垂下的衣摆随着微风轻轻晃动。
他正静静地看着她,唇边含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接上了方才的话:
“褚二小姐吧。”
“公子,您猜我今日在东湖那里看见谁了?”
素问一边将新剪下的海棠花枝修剪好以后插入案头的白瓷瓶中,一边随意地开口。
陆回雪正临窗练字,运笔沉稳,闻言并未抬头,只淡淡应了一声:
“谁?”
“是褚二小姐啊。”
素问调整着花枝的角度,语气轻快。
笔尖几不可察地一顿,一滴浓墨猝不及防地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小团污迹。
陆回雪盯着那墨渍,沉默了一瞬,随即竟像是没看见一般,手腕依旧稳定,就着那团墨迹继续书写,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
“她回府探望,有何奇怪。”
“自然奇怪,”
素问转过身,看向自家公子那单薄的背影,
“褚二小姐不是在协助廷尉查办那桩牵连甚广的大案吗?据说忙得脚不沾地,怎么会突然有闲情逸致回府,还独独去了僻静的东湖?”
他走近两步,继续说道:
“褚二小姐还问我在那里做什么呢。我说,我那日见公子您瓶里插的海棠煞是好看,您见了以后,眉宇间的郁色都散了不少,便想着也去摘几支回来,给公子换换心情。奈何那树高了点,我正犯难,还是褚二小姐心善,帮我摘的呢。”
素问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疑惑:
“然后,褚二小姐就问我,‘你家公子,可是姓陆?’我说是啊。她听了,就笑了,那笑容……有点让人看不透。她说,她手头正在查的案子里,刚好也牵扯到一个姓陆的旧案。”
“我一听就有些急了,连忙问她,是不是咱们陆璇玑大人的案子?”
素问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急切,
“她点了点头,说,‘是啊,我准备彻查陆——’”
“撕拉——”
一声脆响,打断了素问的话。
陆回雪手中的笔已被搁下,那张写了一半、带着墨污的宣纸,因他骤然收紧的手指而被撕开了一道裂口。
他抬起头,一向安静的脸上此刻带着难以掩饰的急迫,声音也失去了往日的平和:
“她……她真的这么说的?”
素问重重地点头,语气肯定:
“是啊公子,千真万确!褚二小姐就是这么说的!”
夜深人静,月华如水。
陆回雪抱着他那张形影不离的古琴,踏着清冷的月色,再次来到了东湖畔。
远远地,他便看见海棠树下,一人抱着剑坐在湖边的石头上,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孤寂。
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来到近前。借着朦胧的月光,他细细打量着褚岁聿的脸,眉头微蹙,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你……憔悴了些。是这几日,没有歇息好吗?”
——怎么说呢?前夜在廷尉署几乎是彻夜未眠,但昨夜倒是睡得还挺好。
褚岁聿抬起手,下意识地想摸摸自己的脸,最终却只是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带着几分疲惫:
“这么明显吗?”
她不欲多言,目光扫过他怀中的古琴,直接切入正题,
“你来了,就说明……你听懂了我让素问带回去的话。”
“对。”
陆回雪的回答简洁。他不再多问,将古琴轻轻放在一旁的石桌上。
只见他手指在琴身一处寻常的雕花纹路上轻轻一按,竟弹开了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他从那狭小的空间里,取出了一封颜色泛黄、边缘略有磨损的陈旧信函。
他双手捧着那封信,后退一步,竟是双膝一曲,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凉的石地上,将信件高高举过头顶。
月光照在他清癯的脸上,他的声音带着沉痛的恳求,清晰地划破夜的寂静:
“请律监大人,明察秋毫,秉公执法——”
“还我陆家,一个公道!”
手上骤然一空,那封信已被取走。紧接着,一双温暖而坚定的手扶住了他的手臂,力道适中地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
褚岁聿看着手中这封早被安排好要交到她手上的信,又看向眼前眸光破碎的陆回雪,缓缓道:
“我,尽力而为。”
他眼里迸发出了强烈的欣喜,竟然直接扑进了她怀里,口中喃喃着:
“太好了,太好了——”
她刚要推开,脖颈处便有些滚烫的湿润感。终是将手放在了他的后背上,轻轻拍打。
——大概是,同病相怜吧。
……
所有收集到的证物、誊录清晰的证词,以及关键证人的画押供状,都在次日朝会之前,整齐地交到了廷尉宣玉凫的手中。
所有的证物,证词,证人,都在第二天朝会前交到了宣玉凫的手上。
宣玉凫仔细翻看了一遍,拍了拍她的肩膀,如释重负一般,道:
“褚大人辛苦了。”
“不辛苦。”
——不辛苦,命苦。被当猴溜了三天。
她一点儿也不担心此案中那些她尚未触及、或被人刻意掩盖的部分。显而易见,她所能触及的,只是那只无形之手愿意让她看到、并借她之口呈于御前的“真相”。
晨钟响起,宫门次第而开。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朝会之上,当廷尉宣玉凫出列奏报时,本应是汇报彻查梅司空及梅家的结果,反而条分缕析,将过往所有针对梅家的指控与证据一一推翻。其言辞犀利,逻辑缜密,最终将所有疑点与铁证,全部指向了一直隐于幕后的姜家。
一张早已精心编织好的天罗地网,在此时骤然收紧。证据链环环相扣,人证物证俱全,根本不容姜家有任何喘息与辩驳之机。
顷刻之间,煊赫数代的姜家便被这雷霆之势彻底击垮,毫无还手之力。
据说,当抄家的人闯入姜府时,姜瀚以为这只是一次寻常的早朝,书案上还摊开着她才读了一半的书籍。
梅家由此得以洗刷冤屈,沉冤昭雪。
而陆璇玑“阑入刺驾”一案,也顺势被推翻平反。
最终的凶手乃是姜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旁系子弟,据说是利欲熏心,自作主张。
真相究竟如何,已无人深究。反正,绝不可能是已摘干净的梅家。
陆璇玑官复原职,但其子陆回雪却因献上关键证据,被破格封为“昭雪县主”。
这封号,听起来像是褒奖,细品之下,却总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讽刺意味,提醒着陆璇玑明哲保身的不堪过往。
梅司空虽得清白,却以年迈体衰为由,上表乞骸骨,告老还乡。个中真正缘由,无人知晓,也无人敢问。
一场看似风暴、实则精准清洗的朝会之后,朝堂之上顿时空出了许多位置。
而令人咋舌的是,仅仅在第二日的朝会上,这些空缺中的大部分,便被迅速填补,仿佛早有预案。
褚岁聿因功被正式任命为律监,去掉了那个“暂”字。
而梅久臣则擢升为中书侍娘,虽只是权力漩涡的边缘,却已踏入了核心决策圈层的门槛,从此也需日日早起,参加那枯燥的朝会。
褚岁聿偷得浮生半日闲,在湖边钓起鱼。
梅折羽安静地坐在她身边,好奇地问道:
“你在钓什么鱼啊?为什么不用鱼饵?”
褚岁聿笑了笑:
“有的鱼饵,是无形的。”
她的鱼饵,已经送出去了。
“哇,你说的这么玄妙,可是,没有真的鱼饵,无论如何,一定钓不上来吧。鱼又不是笨蛋。”
——哇,好扎心。为什么这么温暖的小嘴可以说出这么冰冷的话?
空空如也的鱼钩,在清澈的湖水中微微荡漾。
然而,真的有一只锦鲤咬住了鱼钩。
梅折羽瞪大了眼睛:
“这么笨的鱼不能吃吧,感觉吃了也会变蠢。”
重重幕帷之后,一道身影若隐若现,看不真切。
梅折弦静静地跪在冰凉的地面上,垂首敛目,姿态恭敬。
幕帷后传来一个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带着几分玩味:
“写得这么投朕所好?这哪里是在给朕献策?这分明是借着献策之名,在向朕讨要一个答案呢。”
梅折弦没有回话,里面的人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回答。
短暂的沉默后,那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不枉费朕盯了她这么久。”
“回去以后,告诉她,”
声音顿了顿,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她的问题,朕只给她一点提示——”
“二戈争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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