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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从决定面对命运的一刻起,薛殊就明白,有些东西是她必须放弃,或者说,必须暂时放弃的。
她面无表情地走出书房,虽然目的达成,代价却着实惨痛。丫鬟瞧见她时,她正低头系着丝绦,那豆绿丝线滑腻得很,几次三番从她指尖游走,总是打不成结。
丫鬟忙道:“我来帮姑娘。”
上前接过丝带,三下五除二打出一朵梅花。
薛殊没道谢,丫鬟也不以为意,只道:“姑娘与郎君说了什么?郎君可有赏赐姑娘?”
薛殊看着她,黑漆漆的眼珠静得厉害,叫丫鬟想起在宋老太太屋里见过的,不知哪家姻亲孝敬上来的黑琉璃珠。
冷冰冰,硬梆梆,没有丝毫活气。
丫鬟心头咯噔一下。
薛殊的语气却很温和:“是给了赏赐,吩咐下去,我要出门。”
*
总督府的正门不常开,寻常出入都走角门。这一日,一辆不起眼的青幔马车离了府邸,汇入街上的车水马龙。
同为浙江大城,宁波虽不如杭州出名,也是难得的交通要道,富庶之地。因为临着港,靠着海,早年间藩商朝贡,都往这里停泊,来往行商多了,配套设施也应运而生,什么开客栈的,开饭馆的,摆小摊的,仓库存储的,熙熙攘攘好生热闹。
虽说这些年朝廷禁海,往来藩商少了许多,终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路上,薛殊听到小贩的叫卖声,也闻到路边摊揭开锅盖时,不知是馄饨还是水饺的荤香,随风扑了满街。
她很想撩开车帘看看,却忍住了,因为马车里不止她一人。跟着她的婢女叫竹青,是她进宋府后就服侍她的。平日里对她言听计从,说什么没有不答应的,但薛殊知道,每晚宋钊来闻香阁,都会跟竹青细细查问她的行踪。
马车先去了吴家账房,不是为了查账,而是买料子。吴家人祖籍金陵,靠绸缎生意起家,置办了好大一份家业,宁波城的这处算是分庄。
店铺名声大,货也齐全,进去之后眼冒金星——那一匹匹摆在架子上的不仅姹紫嫣红,好些更是民间罕见的织金缎子,一匹缎倒要掺进去二两金,如何不满目生辉又富丽堂皇?
薛殊溜达一圈,随意指了几样。店铺掌柜也精明,见薛殊穿着寻常,身后却有丫鬟跟着,还有两个带刀侍卫立于门口,就知这位女客必有身份,遂殷勤备至地包起缎子,不住口地陪笑奉承。
薛殊微微一笑,瞧着竹青没留意,动作极快地握住掌柜的手,将一张纸条塞进去。
掌柜面色微愕。
薛殊没有解释,径直走出门去。
她的第二站是银楼,当然,吴家账房是她此行的主要目标,银楼不过顺带。但做戏做全套,她耐着性子听完掌柜的讲解,又将每款首饰打量一遍,最后客气却不失礼貌地表示:对不住,你这里没有我看上的。
掌柜的没恼火,反而好声好气地请她上二楼喝茶,并称有些更好的货色不方便展露人前,须得上楼才好介绍。
薛殊觉着有趣,答应了。
二楼是一个个独立的小隔间,里头有盆栽,有香炉,也有上好的茶具。掌柜的捧出一套泥金木匣,摆在铺了漳绒桌布的案上,打开前看了竹青一眼。
薛殊存心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吩咐道:“你在外头等我。”
竹青为难:“可郎君说了,要我寸步不离地跟着姑娘。”
薛殊不耐烦:“我就在屋里,只隔一道门,能有什么妨碍?我好容易出来一趟,你是存心给我找不痛快?”
竹青不敢多说,福一福身,退出门外。
房门掩上,屋里静悄悄的。薛殊单手托腮,饶有兴味地瞧着掌柜:“里头到底卖了什么药?现在可以接盅了吧?”
她猜到掌柜的故弄玄虚,必有所图,原以为是仇家寻衅或是变相送贿,谁知这一次,薛女士的想象力狭隘了。
掌柜的突然后退半步,像一根人肉杆子似地退进墙角。墙上大幅的山水画晃了晃,露出后头那一道暗门,有人轻轻推开一条缝,闪进来一道……似曾相识的身影。
薛殊瞳孔微微放大。
她原本未必能认出这个人,她与他只有一面之缘,完全有见面不相识的理由。但她第一眼就认了出来,实在是这张脸的辨识度太高。
“谢……三郎?”她记得竹青是这么称呼他的,“怎么是你?”
不请自来的年轻公子换了身衣裳,月白的浅淡色泽悠远从容,比深蓝更适合他。不过要薛殊说,开局生成这样一张脸,相当于拿到基因彩票,那就不是人穿衣服,而是衣服穿他。
总归不会有不好看、不适合的。
谢三郎也很惊讶:“姑娘记得在下?”
*
薛殊花了一点时间和谢公子沟通,总算弄明白了原委。
简单说来,就是谢公子出身名门,与宋家有点不深不浅的交情。半个多月前,他代表谢家出席宋老太太寿宴,就这么阴差阳错地撞见了薛殊处心积虑安排的戏码。
如果用一句话形容谢公子当时的心情,就是他大受震撼。
别误会,他肯定不是被薛女士的扮相震住,虽然薛殊确实是个美人,架不住谢公子本尊是美人的N次方,看自己就好了,没必要对薛殊惊为天人。
让他印象深刻的,是薛殊临场现编的唱词,和她后来的一系列举动。
从交谈中不难看出,这位谢公子虽未道明身世,却必是出身名门,搞不好还是什么簪缨世家、诗礼门第,从小受到最严苛正统的儒家教育,自己的想法也被士大夫的条条框框框住了。
正因如此,他才会震惊于宋钊的强抢民女,愤怒于从一品总督对礼义律条的践踏,以及十分罕见且不合时宜的,对薛殊这等沦落污浊肮脏地,却犹怀自傲风骨的风尘人士抱以敬佩。
“古有梁夫人随夫征战、义薄云天,如今姑娘不屈富贵、不畏强权,亦不失先贤风骨,”谢公子十足诚恳地说,“怀安很是敬佩。”
薛殊就知道了,这位谢公子名怀安,家中排行第三。
她虽不知谢怀安父祖是谁,但“谢”这个姓氏乃是大大的有名,想来若非登阁拜相、高居庙堂,也不好意思冠之头上。
“公子谬赞,妾身惨愧,”薛殊一边跟他兜圈子,一边试探谢怀安来意,“不知今日偶遇,有何赐教?”
谢怀安果然是个坦荡人,不曾藏着掖着:“听闻姑娘寿宴之上一曲唱词惊世骇俗,谢某十分感佩。若姑娘不愿长居宋府,谢某愿助一臂之力。”
薛殊:“……”
她眨眨眼,再眨眨眼,将这话扒皮抽筋,提炼出一个十分耸人听闻的信息点。
所以,这货是来撺掇她逃府私奔的?
*
让薛殊惊骇的不是“私逃”这个念头,她从没想过久留宋府,不管有没有谢公子横插一杠,她的潜逃计划都已进入倒计时。
可眼前这人,他不是以利驱动的商贾,也不是在泥潭里挣扎求生的贩夫走卒,他是个士大夫啊!
他该是端方的,伟正的,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像是被礼义的尺规校准过,往那儿一站就是行走的光风霁月……怎么可能教唆别人家的妾婢私逃?
但他就是这么说了,而且说得义正言辞,仿佛本该如此。
薛殊木着一张脸,听他把计划详细道来——是的,距她跟这位谢公子第一次见面不过半日,他已经制定好了一份完整的潜逃计划,包括但不限于如何伪造路引,如何蒙混出城,如何声东击西甩脱追兵,途中在何处落脚、何处打尖,最终又于何处安顿。
细节翔实,无一不周密,连安顿的城镇都安排了不止一个。
“若姑娘愿意,可以我老师亲眷的名义一同回京。我在京中有几门相识的故交,尽可为姑娘安排妥当。”
“若不习惯北地气候,也可往南边,我在广州也有几个交好的同窗,已经婚配。将姑娘托付给嫂夫人,我是尽放心的。”
“再不然,蜀中也可。我有个同门任职县令,有他照看,姑娘不管是自立门户,还是婚配嫁人,都便宜许多。”
摸着良心说,他的计划是很成熟的,几个选择听上去也都可行,如果薛殊是青楼土著出身,搞不好真动心了。
但她不是,并且从谢公子这番话里捕捉到几个隐藏信息点。
首先,他人脉很广,座师,同门,同窗,且遍布大江南北,蜀中沿海。
其次,他敢放话帮一个风尘女子伪造路引、自立门户,这不只是说说而已,背后隐藏着大量手续和文书工作——要有户籍,要寻到保人,还有能和当地官府说上话。
他对此很有信心,他提到的同门和同窗都是当官的,一地父母,权柄很是不小,且对堂堂总督毫无畏惧之心。
那么问题来了,他的朋友圈都是当官有功名的,他自己会是白身吗?
虽不排除这人格外闲云野鹤,视官途如粪土的情况,但薛殊还是觉得,此人不仅出身名门,身上十有八九是有功名在的。
这么一个人,道理说破天去也没必要对薛殊一个风尘女子假以辞色。
如果不是他存心从薛殊身上得到什么,就是他这个人是真君子、真好人,见着不平事就忍不住伸手帮一把。
“确实难得,”薛殊想,“烂泥潭里竟然也能开出白莲花,长见识了。”
然后她保持微笑,轻轻接过谢怀安递来的橄榄枝。
“多谢公子美意,”她笑容真挚,带上一点恰如其分的哽咽,“大恩大德,妾必结草衔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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