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封信纸

　　寒假像一块被拉长的、浸了蜜的麦芽糖，日子变得黏稠而缓慢。窗外的梧桐枝桠光秃秃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偶尔有麻雀扑棱棱落下，又飞快掠走，留下几声短促的啁啾。
　　室内却是另一番天地，暖气片无声地散发着干燥的热度，将寒冷严丝合缝地挡在玻璃窗外。
　　程芸夏是被一阵隐约的头痛和胃里泛起的、空荡荡的钝痛感弄醒的。厚重的遮光窗帘将卧室捂得严严实实，分不清晨昏。
　　她迷迷糊糊摸到手机，按亮屏幕——上午十点四十七分。
　　糟了。她心里咯噔一下。昨晚熬夜刷剧，早上又睡过了头，没吃早饭。
　　这种熟悉的、伴随着轻微心悸和手脚发软的虚浮感，是低血糖的前兆。

　　她撑着有些绵软的身体坐起来，太阳穴突突地跳。床头柜上没有水，也没有常备的糖。
　　程父程母一早就出门去公司处理年底的事务了，家里应该只有程辞……或许还有沈寂衍？她记得昨天程辞好像提过一嘴，说今天沈寂衍会来家里一起打新出的联机游戏。
　　客厅隐约传来游戏音效激烈的厮杀声和程辞标志性的大呼小叫，间或夹杂着沈寂衍简短冷静的提示音。那些声音在空旷安静的房子里显得有些失真，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得出去找点吃的。程芸夏想。她掀开被子，赤脚踩在铺了地毯的地板上，还是感到一丝凉意从脚心窜上来。
　　她随手抓起搭在椅背上那件毛茸茸的、带着兔子耳朵帽子的珊瑚绒家居服套在身上，衣服宽大，几乎遮到大腿，帽子上的长耳朵软软地耷拉着。
　　她没心思梳头，长发睡得有些凌乱，几缕发丝贴在汗湿的额角。
　　推开房门，客厅的光线涌进来，让她不适应地眯了眯眼。暖气开得很足，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巨大的液晶电视屏幕上正上演着光影绚烂的科幻战争场面，程辞盘腿坐在厚实的地毯上，背对着她，身体随着激烈的操作前倾后仰，手里握着手柄，嘴里还在喊着：“左边左边！阿衍掩护我！靠！这怪物血真厚！”
　　沈寂衍就坐在程辞旁边稍远一点的单人沙发上，坐姿比他端正得多，背脊挺直，同样握着手柄，目光专注地落在屏幕上。
　　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羊绒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清瘦的手腕。侧脸在屏幕变幻的光影里忽明忽暗，鼻梁挺直，下颌线清晰。
　　食物的香气？程芸夏迟钝的嗅觉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好像是程辞昨晚叫的外卖披萨盒没扔，残存的味道。
　　这味道非但没有勾起食欲，反而让胃里那点空虚的绞痛更明显了。
　　她扶着门框站了一会儿，试图等那阵眩晕感过去，但视野边缘却开始泛起细碎的黑点，耳朵里也嗡嗡作响。
　　“……不行了……”她低低咕哝了一声，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清。
　　身体的本能压过了羞涩和顾忌，她现在只想找个支撑点，一个温暖的、能让她暂时靠一下的地方。
　　几乎是凭着本能，她脚步虚浮地挪到沙发和地毯之间的空地。程辞正全神贯注地对付屏幕里的BOSS，嘴里骂骂咧咧，根本没注意到身后多了个人。
　　沈寂衍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操作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角的余光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
　　下一秒，程芸夏膝盖一软，直接跪坐下来，然后身子一歪，像只寻找热源的小动物，乖乖地、带着点迷糊的依赖，把自己塞进了盘腿而坐的程辞和沙发之间的空隙，脑袋一偏，就靠在了程辞盘起的大腿上，额头抵着他温暖的腹部。
　　“唔……”程辞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搞得操作一滞，屏幕上的角色瞬间挨了BOSS一下狠的，血条掉了一截。
　　“我靠！小鬼你干嘛！偷袭啊！”他低头，看见程芸夏穿着毛茸茸的兔子家居服，帽子上的长耳朵蹭着他下巴，整个人蔫蔫地贴着他，脸色是不太正常的苍白，眉头也紧紧蹙着。
　　“你怎么了？”程辞的语气瞬间变了，游戏也顾不上了，随手把手柄往旁边地毯上一扔，伸手去摸她的额头，“脸这么白？发烧了？”他的手心温热干燥，贴在程芸夏微凉的额头上。
　　“没……”程芸夏闭着眼，声音有气无力，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头晕……没力气……可能……没吃早饭……”
　　“低血糖？”程辞眉头立刻拧了起来，语气里带上了惯有的、没好气的数落，动作却毫不含糊，“程芸夏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一百遍了！按时吃饭按时吃饭！你当耳旁风是吧？昨晚又熬夜了是不是？”
　　他一边说，一边试图把她从自己腿上扶起来坐好，但她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反而更往他怀里缩了缩，汲取着那份可靠的暖意。
　　沈寂衍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手柄，游戏画面暂停在绚丽的技能特效上。
　　他站起身，走到两人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蜷在程辞怀里、像只虚弱幼兽的程芸夏。他的目光在她苍白的脸和紧闭的眼睫上停留片刻，镜片后的眼神沉静，看不出太多情绪，但下颌线似乎微微绷紧了些。
　　“糖，或者巧克力，家里有吗？”他问，声音是一贯的清冽，语速却比平时快了一线。
　　“有有有！厨房左边第二个抽屉，我上次买的巧克力棒应该还没吃完！”程辞连忙说，试着想把程芸夏扶正，“你先看着她点，我去拿！”
　　他说着，就要把怀里的人往外“移交”。但程芸夏此刻意识昏沉，只觉得靠着的这个怀抱温暖踏实，本能地抗拒离开，身体更沉地往下坠。
　　程辞试了两次都没能成功把她“剥离”，又急又无奈。
　　就在这时，沈寂衍忽然蹲下身。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双手，动作带着一种与他气质不符的、不容置疑的稳当，从程辞臂弯里，将程芸夏轻轻接了过来。
　　他的动作很小心，一只手穿过她的膝弯，另一只手托住她的背脊，将她整个人从程辞怀里“转移”到了自己身前。
　　身体突然悬空，落入另一个怀抱，程芸夏惊得微微睁了下眼。模糊的视线里，是沈寂衍近在咫尺的下颌线和微微滑动的喉结。
　　他身上的味道和程辞截然不同，是更清淡的、带着冷感的雪松混着一点点干净皂角的味道，清冽，却奇异地让她眩晕的头脑清醒了一丝。
　　他的怀抱不如程辞那般随意敞开，手臂的环绕带着一种克制的力度，胸膛的温热透过柔软的羊绒衫传递过来，很稳，很……安全。
　　“阿衍你扶着她，我马上来！”程辞见“交接”成功，立刻从地上一跃而起，光着脚“咚咚咚”地冲向厨房，留下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游戏暂停画面发出的、单调重复的背景音乐。程芸夏被沈寂衍半揽在怀里，背靠着他曲起的腿，脑袋无力地歪在他肩窝附近。
　　她的意识在虚弱的边界浮沉，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呼吸时胸膛平稳的起伏，和他身上那股让人心跳不自觉放缓的沉静气息。
　　脸颊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贴着他的肩膀皮肤，温度熨帖。她甚至能听到他沉稳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某种规律的、令人安心的节拍。
　　这个认知让她本就因低血糖而混乱的大脑更加浆糊一片。是沈寂衍……在抱着她？不是平时那种礼貌的、有距离的靠近，是真实的、带着体温和力度的拥抱。
　　虽然她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是为了不让她摔到地上，但……这个认知还是像投入滚油的水滴，在她心里炸开一片噼啪作响的慌乱和……隐秘的贪恋。

　　她不敢动，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一点点动静就会打破这脆弱又奇异的平衡。
　　耳朵里嗡嗡的声音似乎小了些，但脸颊和被他身体接触到的地方，却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与低血糖带来的寒意形成诡异的对比。
　　沈寂衍也没有动。他保持着半蹲半坐的姿势，手臂稳稳地托着她，目光落在她微微颤动的、毛茸茸的兔子耳朵帽子上，又掠过她紧闭的眼睫和苍白中透出不正常红晕的脸颊。
　　他的呼吸很轻，胸膛的起伏规律而平缓，仿佛怀里多出的这个重量和温度，对他并没有造成任何困扰。
　　只是，如果程芸夏此刻抬头，或许能看到他镜片后，那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有一丝极细微的、类似于担忧的涟漪，轻轻荡开，又很快被惯常的沉静覆盖。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了几十秒，却又像是被无限拉长。直到程辞的脚步声再次“咚咚”响起，由远及近。
　　“来了来了！巧克力！还有葡萄糖口服液！”程辞像一阵风
　　似的卷回来，手里攥着两条巧克力棒和一个小玻璃瓶。他看了一眼沈寂衍怀里安安静静的妹妹，和她脸上那不正常的潮红，眉头又拧紧了点，但动作没停。
　　他麻利地撕开巧克力包装，掰下一小块，直接递到程芸夏嘴边：“张嘴，小鬼，先吃点。”
　　程芸夏听话地微微张开嘴，含住那块微苦又甜腻的巧克力。浓稠的甜意在舌尖化开，顺着食道滑下去，那火烧火燎的空虚感似乎被稍微抚平了一点点。
　　程辞又拧开葡萄糖口服液的瓶盖，凑到她唇边：“这个，慢点喝。”
　　冰凉的、带着浓重甜味的液体流入喉咙，刺激得程芸夏轻轻咳了一下。
　　沈寂衍揽着她的手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另一只手抬起，似乎想帮她顺气，但最终只是悬在她背后，没有落下。
　　喝了几口葡萄糖，又勉强吃了小半块巧克力，程芸夏感觉那股灭顶的眩晕和心悸终于开始如潮水般缓慢退去。手脚恢复了些许力气，视野里的黑点也消失了。
　　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巨大的疲惫和懒洋洋的松懈感，让她依旧不想动弹。
　　尤其是……此刻这个怀抱。沈寂衍的怀抱。

　　程辞看她脸色好转，呼吸也平稳了些，明显松了口气。他把剩下的巧克力和葡萄糖放在茶几上，然后很自然地伸出手，对沈寂衍说：“行了，给我吧。这死丫头，每次低血糖都跟去了半条命似的，缓过来就得黏糊半天。”
　　他的语气带着嫌弃，动作却依旧小心。沈寂衍没说什么，只是配合着程辞的动作，将怀里的程芸夏重新“移交”回去。
　　离开那个带着清冽雪松气息的怀抱，重新落入程辞那更熟悉、更随意敞开的臂弯时，程芸夏心里莫名地空了一下，像丢失了一小片刚刚捂热的暖意。
　　但程辞的怀抱也是温暖的，而且更让她放松，更让她可以肆无忌惮地依赖。
　　她顺着程辞的力道，懒懒地靠回他怀里，脑袋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枕着，甚至无意识地用毛茸茸的兔子帽子，蹭了蹭程辞带着胡茬、有点扎人的下巴。
　　“嘿，”程辞被她这难得的、近乎撒娇的小动作逗乐了，刚才的紧张担忧化作了熟悉的调侃，伸手揉了揉她帽子上的长耳朵，“还撒上娇了？知道怕了？下次再敢不吃早饭熬夜试试？”
　　程芸夏没力气反驳，只是闭着眼，轻轻“哼”了一声，算是回应。力气在一点点回来，但身体还是软绵绵的，贪恋着这份来自兄长的、毫无保留的温暖和安全感。
　　她能感觉到程辞的手在她背后，一下一下，没什么章法却充满安抚意味地轻拍着，像小时候她做噩梦时那样。
　　而沈寂衍，已经无声地站起了身。他走到茶几另一边，拿起自己刚才放在那里的水杯，喝了一口水。
　　目光平静地掠过地毯上依偎着的兄妹俩，程辞大大咧咧的姿势，程芸夏依赖地蜷缩，还有那顶随着她细微动作轻轻晃动的、滑稽又柔软的兔子帽子。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握着水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骨节微微泛白。
　　然后，他放下水杯，走到电视前，拿起之前被他随手放在那里的手柄，取消了游戏暂停。激烈的战斗音效再次响起，光影重新开始在他没什么情绪的侧脸上流转跳跃。
　　他没有再坐回刚才的单人沙发，而是倚在电视柜旁，姿态随意，目光重新聚焦在游戏画面上，仿佛刚才那段短暂而亲密的“怀抱暂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已经随着巧克力的甜味和葡萄糖的效力，一起消散在温暖干燥的空气里了。
　　只有程芸夏，在程辞踏实的心跳和轻拍中，半梦半醒间，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另一人羊绒衫柔软温暖的触感，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缕清冽的雪松气息，和那几十秒钟里，听到的、属于沈寂衍的、平稳而令人心安的心跳。
　　那心跳，似乎比游戏里最激烈的BOSS战鼓点，还要清晰，还要让她……心慌意乱，却又忍不住想要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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