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谢愿
那层窗户纸,终究还是被捅破了,只是没想到,会是以那样一种方式。
阿愿变得很安静。
不是之前那种带着委屈和赌气意味的沉默。他像是活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我们能看见他,却触摸不到。
我心里慌得厉害,那种即将失去什么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我甚至宁愿他像之前那样,带着点委屈和小心翼翼。
至少那样,他还是“阿愿”。而不是现在这样。
这天午后,天气有些闷热。
师父在药房小憩,我坐在屋檐下,心不在焉地缝补一件阿愿之前干活时刮破的衣裳。
阿愿坐在院子另一头的石阶上,手里摩挲着一根枯草,目光低垂。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正朝着我们这小院的方向而来。
我心里猛地一紧。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多骑马的人?
几乎是同时,石阶上的阿愿猛地抬起了头。
他神情变得警惕和锐利。
他的背脊下意识地挺直,整个人的气场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马蹄声在院门外戛然而止。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院门被“砰”地一声从外面猛地推开,力道之大,让那扇老旧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七八个腰佩长刀的兵士鱼贯而入。
他们动作迅捷,训练有素,一进门便自动分成两列,扫视着整个院子。
最后,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了石阶上那个刚刚站起身的身影上。
为首的是一个脸上带着一道刀疤的魁梧汉子,他看着阿愿,眼眶瞬间就红了。
下一秒,在死一般的寂静中,那七八个彪形大汉,齐刷刷地单膝跪地。
“殿下!”
殿下。
真的是他。
我手里的衣服和针线,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凉,像是失去了知觉。
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个我捡回来的、会撒娇怕苦的、笨手笨脚学做饭的“阿愿”,被这一声“殿下”,彻底击碎,消散在空气里。
阿愿——不,是谢愿。
他站在那里,面对着跪了一地的属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微微抬了抬手:“起来吧。”
“是!殿下!”众人轰然应诺,垂手肃立。
那刀疤脸的汉子上前一步,声音哽咽:“殿下!末将等寻了您两个月!几乎将边境翻了个遍!苍天有眼!您安然无恙!您……”
他的话戛然而止,目光终于从谢愿身上移开,落在了我身上,眼神充满审视和敌意。
谢愿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我。眼神复杂到我形容不出来。
“是她救了本王。”他开口。
那刀疤脸汉子闻言,眼中的敌意稍减,他对着我,抱了抱拳:“多谢姑娘搭救之恩。殿下在此养伤期间,多有打扰了。”
这时,师父也被惊动,从药房里走了出来。
谢愿对上师父的目光,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他没有多做解释,也没有寒暄,只是转向那刀疤脸汉子,沉声:“军中情况如何?”
“回殿下!您失踪后,军心不稳,边境几度吃紧!陛下震怒,已连下三道金牌催促寻找殿下!幸得殿下洪福齐天……”
他们开始谈论起军国大事。
我站在屋檐下,看着被兵士围在中央的谢愿。
他身姿挺拔,侧脸线条冷硬,听着属下的汇报。
阳光照在他身上,映出他与我,与这个小院,格格不入的尊贵和遥远。
这两个月,像是一场梦。
我捡到了一个麻烦,给他取名阿愿,看他笨拙地劈柴挑水,听他怕苦撒娇,习惯他围在我身边转悠……
我以为我们之间,至少有那么一点点真实的东西。
可现在梦醒了。
他不是阿愿。他是谢愿,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殿下。
我之于他,不过是一个恰好路过,顺手救了他一命的乡野医女。
仅此而已。
那些朝夕相处,那些看似亲昵的依赖,那些带着烟火气的点点滴滴,在“殿下”这两个字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值一提。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愿抬手,示意那刀疤脸退到一边。
然后,他的目光,越过兵士,落在了我和师父身上。
他朝我们走了过来。
那些兵士自动让开一条路,目光依旧紧紧跟随着他。
他在我们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他先是看向师父:“许先生。”他的声音低沉,“这两个月,多谢先生与令徒的救命之恩,与……收留之情。”
他没有自称“本王”,用了最普通的称呼。
可这并不能拉近任何距离,反而让那声“谢”字,显得更加客气而疏远。
师父看着他,微微颔首:“举手之劳,殿下不必挂心。”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转向了我。
我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他的眼睛还是那双眼睛,可里面不再有依赖,不再有笑意。
“许泠。”他声音变低,“我……有话想单独对你说。”
师父看了我一眼,我对他轻轻点了点头,示意我没事。
师父没再说什么,转身默默地回了药房,关上了门。
院子里那些兵士,悄无声息地退到了院门外等候。
热闹拥挤的院子,瞬间又空荡下来,只剩下我和他。
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却不再交叠。
我们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却像是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空气很安静。
他看着我,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说道,“我不叫阿愿。”
虽然早就知道了,可亲耳听他说出来,还是像被钝器重重砸了一下。
“我叫谢愿。”他继续说,“是大梁的三皇子。”
三皇子。
这三个字,像三座沉重的大山,轰然压在我的心口。
原来,他不只是皇子,还是那位传闻中战功赫赫的三殿下。
我看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阿愿”的影子,却只看到属于“谢愿”的冷峻。
“那天在战场上,我中了埋伏,亲卫拼死护我突围,我身受重伤,浑浑噩噩逃到山里,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来,就看到你了。”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
我知道,他还有话没说完。
他看着我沉默的样子,眼神更愧疚。
他往前走了一小步,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他的脚步顿住了,眼神黯淡下去。
“许泠,”声音急切,“我不是故意要骗你。我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知道。”我开口,“我知道你失忆了。”
他继续:“后来……后来我慢慢想起了一些碎片,想起那把匕首……想起雷雨夜……我知道我身份不简单,可能会带来麻烦。我……我不敢告诉你,我怕……”
他停住了,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
怕什么?怕我知道了他的身份,会害怕?会把他赶走?还是怕,别的什么?
是啊,如果他早早告诉我他是三皇子,我还会那样自然地和他相处吗?还会让他劈柴挑水吗?还会在他撒娇时,无奈又心软地应和他吗?
不会了。
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不平等的。
“所以,”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过分平静,“你现在都想起来了?你的过去,你的身份,你的……责任。”
他点了点头:“是。他们都找来了,边境战事未平,父皇……还在等我回去。”
“那你……”我攥紧了手“准备什么时候走?”
他看着我,眼神翻涌。
“很快。”他说,“军情紧急,我必须立刻赶回去。”
果然。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沾着泥土的鞋尖,不想让他看见我瞬间红了的眼眶。
心里那片刚刚稍微松动的地方,又迅速冻结成冰。
走吧,走吧,你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就在我以为这场对话即将结束,我们之间也将画上句点时,他却忽然又上前一步,这一次,他的动作很快,没给我拒绝的机会。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我的手。
我猛地将手缩回背后,避开了他的触碰。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神情受伤。
“许泠!”他声音提高了些,有种孤注一掷的急切,“你听我说!我回去,是为了平定战乱,是为了……是为了能堂堂正正地回来!”
我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昏黄的暮色里,他的眼睛很亮,里面燃烧着火焰,炽热而又坚定。
“等我打完仗,等我回来!”他盯着我的眼睛,“等我回来,我就娶你!”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句话我早已不敢当真了。
他是皇子,我是民女。云泥之别,天壤之隔。
他怎么可能娶我?
“你……你胡说什么!”我慌乱地摇头,心乱如麻,“你是皇子,我……”
“我不是胡说!”他打断我,语气斩钉截铁,霸道又执拗,“我说过,我谢愿此生,非你不娶!什么身份地位,我都不在乎!等我平息了边患,立下战功,我就向父皇请旨!许泠,你信我!”
他看着我,眼神是那么真诚,那么热烈,几乎要将我融化。
那一刻,我看着他的眼睛,听着他掷地有声的承诺,冰封的心湖,竟又一次不受控制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丝可耻的希冀,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了上来。
或许。或许他说的是真的?
或许。他真的可以?
我可耻的“嗯”了声。
尽管知道也许结果可能会头破血流,我还是想信他一次
**
后来,谢愿走了。
院子里再也没有那个抢着干活的身影,没有那个围着我说笑的声音,也没有了那种,让人又嫌吵又觉得安心的热闹。
日子好像一下子被抽空了,变得格外漫长,也格外安静。
我像往常一样起床,采药,晒药,做饭,吃饭。可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
手里的草药仿佛还留着他分拣时的温度,井台边好像还能看到他挑水时洒落的水渍,就连吃饭时,都会下意识地在他常坐的位置摆上一副碗筷,然后才愣愣地收回。
师父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在我对着空碗筷发呆时,会默默地给我夹一筷子菜。在我晾晒草药走神时,会接过我手里的药筛,轻声说:“我来吧。”
我知道师父是心疼我。可我心里那个被谢愿掏空的地方,谁都填不满。
那天之后,我好像生了一场大病。
人醒着,魂却丢了一半。做什么都慢半拍,脑子里反复回放的,都是他离开那天的画面。
他站在院门口,回头看我那一眼。
暮色把他的轮廓勾勒得有些模糊,可那双眼睛却亮得灼人。
“许泠,等我回来。”
这句话,像烙铁一样,烫在了我的心上。
起初是滚烫的,带着让人心悸的甜和不顾一切的勇。
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那滚烫慢慢冷却,变成了沉甸甸的东西。
等他?
怎么等?
等多久?
他是皇子,是统兵打仗的王爷。他的世界是金戈铁马,是朝堂风云。
而我,只是这深山小院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医女。
我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千山万水?
那些兵士看我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在我心里。
我知道,在他们看来,我这点微末的救命之恩,或许用些金银就能打发干净。殿下的那句“娶你”,恐怕也只是重伤失忆后的一场荒唐梦话,当不得真。
理智告诉我,不该痴心妄想。
可心里总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挣扎:万一呢?万一他是认真的呢?
我就这样,在患得患失里煎熬着。
一会儿觉得他绝不会负我,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傻得可怜。
为了不让自己整天胡思乱想,我只好拼命找事情做。
我比以前更勤快地往山上跑,采回更多的草药,把它们分门别类,炮制得妥妥当当。
我跟着师父辨识更复杂的药方,学习针灸,逼着自己把那些医理塞满脑子。
师父偶尔会状似无意地提起:“泠儿,镇上的李员外家,前几日托人来问,想请你去他府上做专职的医女,待遇颇丰,你……”
“我不去。”我没等师父说完就打断他,“我在这儿挺好的。”
我知道师父的意思。
他是想让我走出去,多见见人,别把自己困在这方寸之地,困在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里。
可我不敢走。
我怕我走了,万一他哪天回来了,找不到我怎么办?
我就守着这个小院,守着这片他曾经生活过的天地,固执地等着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实现的未来。
时间过得说快不快,说慢不慢。
山里的叶子黄了又绿,山涧的溪水涨了又落。
偶尔会有一些消息,像风一样,断断续续地吹进我们这山旮旯里。
有时是去镇上卖药材的村人回来说,边境好像又打了几场大仗,三殿下用兵如神,又打胜了。
有时是过路的商队闲聊,说陛下对三殿下甚是倚重,赏赐不断。
还有人说,在城里看到了三殿下凯旋巡街的仪仗,百姓夹道欢迎,威风得很……
每一次听到关于他的消息,我的心都会揪紧。
既希望听到他安好,又害怕听到的消息里,再也没有“许泠”这两个字的容身之处。
他好像离我越来越远了。
远得像天边的月亮,我能听到关于他的传说,却再也触摸不到他一丝一毫的温度。
只有一次,那是一个秋日的傍晚,一个穿着普通布衣的人,敲开了我们院门。
他什么也没多说,只递给我一个包袱,说是“故人所托”,便匆匆离开了。
我疑惑地打开包袱,里面没有信,只有几匹质地极好的软缎,一些精致的女孩家用的头油、香膏,还有一包京城里有名的点心铺子的蜜饯果子。
我看着那包蜜饯,眼泪毫无预兆地就掉了下来。
他还记得。
记得我怕苦,记得我爱吃甜。
这点滴的念想,像黑暗中唯一的一点星火,支撑着我,在无数个看不到尽头的日子里,继续等下去。
我把那些衣料和香膏都小心地收了起来,一样也没动。把那包蜜饯拿出来,和师父分着吃了。
很甜,甜得发腻,可吃到嘴里,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苦涩。
师父看着我,叹了口气,终究什么也没再说。
日子,就在这样渺茫的希望和现实的清冷中,一天天流逝。
我依旧每天清晨打开院门,朝着山外的那条小路望上一会儿。
依旧在夜里,听着风声,期盼能再次听到那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等待,成了我生活的全部。
而希望,是这漫长等待里,唯一的光。
只是这光,太微弱了。
微弱得,仿佛一阵稍大点的风,就能将它吹灭。
而我,只能守着这点微弱的光,在日复一日的守望里,把自己站成一块望夫石。
等着那个也许永远不会归来的人。
等着那个,也许从一开始,就不该做的梦。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