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雪问

作者:文寻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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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


      谢菱歌从船头撑起身来,腕间银铃惊散了一池鲤鱼。

      那绳是由阿娘亲手编织而成的,丝线里编的金丝若隐若现。她扬起手臂,风从她的手臂间径直穿过,红绳缀着银铃在空中叮当作响,

      阿娘曾小心托起她软绵绵的小手,将红绳缠绕在她手腕上。红绳是白日里在佛前供过的,浸了檀香。

      “穿红避灾。”她低语道,拇指反复摩挲着绳结,带有些许颤抖。

      清河夏夜闷热,她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嬷嬷摇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她打风。

      “你这妮儿,连汗都是凉的,”嬷嬷摸了摸她的额头,像在试体温,又像在确认什么,“天生是个娇贵人儿。和夫人、少爷一样……”话到一半突然停住,转而说起明日要给她裁的新衣裳。

      阿娘为她和哥哥祈福,自己却撑不过那个冬夜。

      只记得嬷嬷死死搂着她不让她靠近床榻,打翻的药碗在青砖地上洇开深色痕迹,进出的丫鬟们裙角都沾着水渍。最清晰的还是阿娘最后望向她的眼神,温柔又疲惫,宛若冬夜里将熄未熄的烛火。留下荡着腕间的银铃,掩盖着未尽的叹息。

      寒来暑往,转眼三年。

      前些日子在回廊偶遇枕书,只见她挪动裙裾在门槛处停顿片刻,似在等谁。不过月余未见,竟已拔高半头,原有些圆润的下颌显出清隽线条。

      待走近,她眼波微转,平静中荡起波痕。只见她将执纨扇的右手小指稍稍翘起,这是她与她幼时约定的暗号。

      “你呀。”云枕书用扇尖点了点谢菱歌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都十三了,还这般蹦蹦跳跳的,以后该如何是好。”

      说完便将帕子折成规整的方形推过去,说道:“李夫人瞧见你提着裙角跑过回廊,眉头都皱成了这样。”

      说着在自己眉间按出两道细痕,偏又忍不住笑出声来。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在梅树下与谢菱歌分食蜜饯,怕被主母发现偷偷用衣袖擦拭嘴角的丫头,沾染了些活气,少了几分大家闺秀的拘束感。

      话音散在风里,谢菱歌忽觉颈后一凉,低头只见水面鲤鱼逃窜,早躲进了藕花深处。

      “艄公,到了!”谢菱歌拽着青竹篙朝舱内喊,篙尖在石桥墩上磕出清响。

      春雾裹着粉的酸辣气漫过来,混进舱里新收的蚕茧味,阿娘总说这两种味道缠在一起,像是菩萨的净瓶打翻了腌菜坛子。

      午后的秋阳,滤过稀疏的枝桠,在枯黄的草地上洒落一地斑驳的暖意。

      船在清河靠了岸,谢菱歌踏上熟悉的青石板码头,心里却比那晃荡的水波还要不宁。

      哥哥这些年身体才好转些,能偶尔出门与三五知己谈诗论画,此刻想必也在某处与友人作别。

      她提着裙摆穿过市集,绕过巷口那棵老槐树,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有些话若今日不说,怕是再没有机会了。

      谢菱歌找到赵遄时,他正肆无忌惮地享受着这份闲适。

      双手交叠枕在脑后,一条腿随意地翘在另一条的膝盖上,靴尖还悠闲地晃动着,像只吃饱喝足在晒太阳的猫儿。

      看着他这副全然放松、甚至有些欠揍的模样,谢菱歌心头那点即将告别的离愁暂时被冲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没好气的笑意。

      她悄悄走近,作势便要朝他虚踹一脚,裙摆带起了几片干枯的落叶。

      脚自然没有真的踹过去,只是裙风惊动了地上的光影。赵遄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猛地坐了起来。他拍了拍袍子上的草屑,抬眼看向她,眸子在阳光下显得清亮。

      “你可算来了!我今天可是刚翘了家里的骑射课溜出来的,”他语速有点快,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兴奋,“快说,是找到了什么新奇去处,还是又琢磨出什么好玩的点子?”

      他目光灼灼,毫不掩饰地全都倾注在面前的女孩身上,那里面是毫不设防的期待与信赖。

      被他这般专注灼热的眼神望着,谢菱歌到了嘴边的话突然哽住了。

      她原本想好的、故作轻松的开场白,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她默默地在他身边的草地上坐下,手指揪着身下的草茎。

      “没什么,”她垂下眼睫,声音有些轻,“就是随便走走。”

      赵遄不疑有他,依旧兴致勃勃地分享着他溜出来的经过,又天南海北地扯了些闲篇。

      谢菱歌偶尔附和几句,笑容却有些勉强,聊到最后,连一向神经略显大条的赵遄也察觉出了不对劲。

      他停下了关于西街新开蜜饯铺子的滔滔不绝,侧过头,仔细看着谢菱歌低垂的侧脸,声音放缓了些:“喂,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谁惹你不高兴了?”

      秋风吹过,带来一阵凉意。

      谢菱歌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抬起头,望向远处,轻声说道:“赵遄,我们家要走了。父亲升任京官,不日就要启程,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空气忽然凝滞了一瞬。

      赵遄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眼睛里,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他扭过头,只留给谢菱歌一个紧绷的侧影,秋阳勾勒出他尚带稚气的轮廓,肩膀的线条却显得有些僵硬。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谢菱歌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却忽然笑了起来,声音扬高,带着一种不自然的轻快:

      “哦,去京城啊,好事啊!那可是天子脚下,繁华之地,比我们这小地方强多了!”他依旧没有回头,像是在对空气说话,“好聚好散嘛!以后你就在京城当你的大小姐,见大世面,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宽慰的话,一句接一句,像是在努力说服她,又更像是在拼命说服自己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

      “京城肯定有很多好玩的好吃的,你肯定很快就能交到新朋友。说不定,过两年你都忘了我是谁了……”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就在这时,谢菱歌清楚地看到,在他扭过去的那边侧脸上,一滴晶莹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挣脱了眼眶,迅速滑落,在他锦袍的衣襟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痕迹。

      但他依旧倔强地维持着那个姿势,不肯回头。

      谢菱歌心里酸涩得厉害,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向他伸出手,想拉他起来。

      赵遄看着眼前这只熟悉的手,嘴角努力向上扯了扯,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充满苦涩的笑容。

      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自己用手一撑地,利落地站了起来,避开了她的搀扶。

      “走吧,”他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眼圈还带着一抹微红,“路上小心。”

      秋意一日深过一日,启程前最后那个清晨,露水格外重。

      秋深,林寒,竹海在晨雾中尚未苏醒,乳白色的寒气浸润着每一竿青竹,每一片微黄的叶。

      露珠凝结,欲滴未滴,天地间一片寂静。唯有谢菱歌匆匆的脚步声,轻轻划破了这方安宁。

      她提着鹅黄色的裙裾,穿行在熟悉的小径上,发梢沾了湿漉漉的雾气。

      灵动的眼眸里蕴着与年龄不符的复杂情绪,有即将远行的兴奋,更有难以割舍的离愁。

      终于,在竹林小径近乎尽头的地方,她看到了那个身影。

      休林岚依旧是一身素净的衣裙,竹簪绾发,静静地立在弥漫的晨雾里,仿佛她本就是从这山岚中生出的一部分。她身旁,几株萱草花期已过,只余细长的叶片在微风中轻颤。

      “休姨!”

      谢菱歌气喘吁吁地停下,抓住休林岚的衣袖,像抓住一段即将流逝的过往。

      “我父亲升任京官,旨意来得急,我们即刻便要启程赴京了,我是特意来向您辞行的!”

      休林岚缓缓转过身,那双仿佛笼着雾中远山的眉眼,落在少女因急行而泛红的脸颊上。

      她没有流露出惊讶,也没有寻常人该有的惜别之色,只是用一种极静、极深的目光端详着她。那目光里,是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静,一场无声道别的凝望。

      她始终未开口,而是微微抬手,指尖迎着竹叶梢头。一枚将落未落的露珠,恰好坠下,不偏不倚,凝于她清瘦的指尖。

      那露珠浑圆、剔透,在其中,倒映着破碎的天光、摇曳的竹影,以及谢菱歌那双浸透离绪的眼睛。仿佛将整个清河的秋晨,与一个少女的告别,都盛在了这一滴小小的晶莹里。

      谢菱歌看得有些痴了,满腹的话都堵在喉间。

      良久,休林岚才收回手,任由那露珠无声滑落。她从素白的衣袖中,取出一方同样素白的手绢,层层打开,里面安然躺着一枚风干的萱草花。

      花色已褪去鲜妍,呈现出一种历经风霜的、温柔的浅褐,但形态依旧完整,仍能看出当初淡雅的形貌。

      她将花轻轻放入谢菱歌手中。

      “此去京华,万里云月。”她的声音清柔,拂过竹叶最细微的梢头,“若有一日,见宫中朱墙边生此草,便可驻足一看。”

      谢菱歌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枚干花,心念微动,已然明了这萱草所寓之意,忘忧,母亲,故乡。

      她心头一暖,随即又被更大的疑惑笼罩。宫中朱墙?那是一个离她即将进入、却又无比遥远的世界。

      “休姨,”她忍不住追问,眼中闪烁着探究的光芒,“您是说京城会有什么机缘吗?与这萱草有关?”

      休林岚微微摇了摇头,目光似乎越过了密密的竹林,投向了那不可见的、名为京城的远方。

      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力量:

      “非为机缘。”

      她顿了顿,视线落回谢菱歌脸上,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

      “菱歌儿,你只需记得,琉璃易碎,萱草难枯。”

      谢菱歌的呼吸不觉放缓。

      “人心若似琉璃盏,”休林岚继续道,眸光深邃,“盛得住荣华,便经不起微澜,不如学这山间草木,自在枯荣。”

      话音落下,她不再多言,甚至没有一句珍重,只是深深地看了谢菱歌一眼。那目光里,有关切,有提醒,更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悲悯。

      然后便转过身,素衣的身影迤逦而行,融入竹林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雾霭之中。

      不过眨眼之间,人影已无。

      谢菱歌怔怔地立在原地,手中紧紧握着那枚干枯的萱草花,鼻尖仿佛还能闻到休林岚身上那缕清冷、混合着药草与竹叶的淡淡香气。

      琉璃易碎,萱草难枯……

      她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似懂非懂。只觉得休姨那惯常的清远难测,此刻仿佛携着整座山林的静谧与智慧,融入她的心怀。

      后方传来了家仆催促的声响,谢菱歌最后望了一眼那空茫的竹林,转过身,握紧了手中的萱草,向着那个充满未知的琉璃世界,一步步走去。

      竹林恢复了寂静,唯有露珠,依旧在悄然滴落。

      府门外,车马已备妥,最后的行装也安置完毕。

      含黛红着眼眶替谢菱歌拢了拢披风,她自幼相伴,如今却去不得了。前几年她哥哥在田间劳作不幸瘫倒,至今卧床,离不开人照顾。

      谢菱歌紧紧握了握她的手,只将满腹的牵挂与不舍,化作掌心一点温热的力道。

      嬷嬷也颤巍巍地立在门口,她年事已高,经不起长途跋涉,便留在家中照看这座即将空寂下来的宅院。

      父亲与兄长已在车旁等候,哥哥的神色倒比往日明朗些,许是方才与友人告别得了不少宽慰。母亲去得早,如今这清河城里能牵挂的,也都一一安置,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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