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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理分科
第二天的晨光刚漫过太平别院的墙头,院子里就已没了昨夜的喧闹。铜锅被洗刷干净收在厨房,灯笼的烛火燃尽成灰,只有老槐树下的石桌上,还留着几盏没喝完的空酒杯,沾着淡淡的酒渍,像是在回味昨夜的暖意。
范闲是被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吵醒的。他走出房门,看见叶轻眉正蹲在院角的空地上,手里拿着锤子和几块铁片,五竹站在她身后,手里捧着一堆奇奇怪怪的零件,像是某种机械的骨架。
“醒了?”叶轻眉头也没抬,手里的锤子敲得更响了,“快来搭把手,这东西差个固定的卡口,你文科生脑子活,帮我琢磨琢磨。”
范闲走过去,看着地上那堆零件——有齿轮,有轴承,还有几根弯成弧形的铁条,拼凑起来竟有几分像他箱子里那本书上画的“蒸汽机”草图。“你这是……”
“造个省力的家伙。”叶轻眉擦了把额角的汗,眼里闪着兴奋的光,“以后运内库的货物,总不能一直靠人拉马驮吧?这东西要是成了,能省多少力气。”
五竹默默递过一块打磨光滑的木片,叶轻眉接过来比了比,摇摇头又放下:“还是得用铁的,木的不经造。”
范闲蹲下身,捡起一个齿轮看了看,齿纹打得不算规整,眼神中难得的带着几分错误。“这东西真能手搓出来?这不对劲吧?”
叶轻眉抬头瞪了他一眼,带着几分嫌弃,手里的锤子“当”地敲在铁片上,火星溅起来:“什么叫不对劲?当年我连火药都能配出来,这点铁疙瘩算什么?还有这就叫个屁手搓,”她拿起一个歪歪扭扭的齿轮,往轴承上比划,“就是齿距总对不准,你帮我算算,直径三寸的齿轮,该分多少个齿才合适?”看着范闲一脸呆滞的表情,叶轻眉气笑了“不会算?你不是也学数学了吗?不是过目不忘公式都存在你脑子里了吗?”
范闲呵呵干笑两声“数学这个东西也不是学了就能会的,我知道公式和我会算是两个概念。”
叶轻眉放下锤子,挑眉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促狭的笑:“合着你这‘过目不忘’,就只记得些风花雪月的诗句?”
范闲挠了挠头,拿起那个歪扭的齿轮,指尖划过不规整的齿痕:“倒也不是……只是这齿轮传动得算齿数比、模数,我可以把公式列出来,再帮你找好找纸笔。”
“算什么算,”叶轻眉抢过齿轮,往地上的铁架上一卡,“实践出真知!你看,这么转着卡壳,说明齿距宽了;那么转着晃荡,就是齿距窄了——多试几次不就完了?”她说着,又拿起锤子“当当”敲了两下,试图把某个突出的齿敲平些。
五竹忽然递过一把锉刀,叶轻眉眼睛一亮,接过来就开始打磨齿轮边缘,动作熟稔得像做过千百遍。“还是小竹竹靠谱,”她头也不抬地说,“不像某些文科生,光会动嘴。”
范闲被噎得没话说,只好蹲在一旁看她忙活。晨光落在叶轻眉专注的侧脸,她鼻尖沾了点铁屑,额角的汗顺着脸颊滑下来,却浑然不觉,眼里只有那堆铁疙瘩。他忽然觉得,母亲口中的“实验室”,或许就是这样——没有精密的仪器,没有现成的图纸,全凭一双手、一颗不肯认输的脑袋,硬生生造出新世界的雏形。
“当当”的敲击声在晨光里格外清脆,叶轻眉握着锉刀,一点点磨去齿轮边缘的毛刺,铁屑簌簌落在地上,积起一小堆银灰色的粉末。五竹不知何时搬来张小板凳,坐在她身后,手里拿着块抹布,等她锉得累了,就递过去擦汗。
范闲蹲得腿麻,干脆坐在地上,看着母亲和五竹配合默契的样子,忽然想起昨夜火锅旁的热闹。原来“开始”不只是朝堂上的章程,也是这院角里敲敲打打的声响,是有人愿意为了“省点力气”,蹲在地上和一堆铁疙瘩较劲。
“你说这东西造出来,能拉动几车货?”叶轻眉忽然抬头问,眼里闪着孩童般的期待。
范闲想了想:“书上说,要是蒸汽够足,拉十几车应该不成问题。”
“十几车?”叶轻眉眼睛更亮了,手里的锉刀都快飞起来,“那得赶紧弄!内库的丝绸瓷器堆成山,运到北齐南庆得走大半个月,有这东西,说不定能省一半时间。”
她越说越起劲,索性放下锉刀,在地上比划起来:“到时候修条铁轨,从内库直通向港口,轮子在铁轨上跑,比马车稳当多了!”
范闲看着她手舞足蹈的样子,忍不住笑:“铁轨?那得用多少铁?现在的铁匠铺怕是赶不及。”
“所以得先改进炼铁的法子啊。”叶轻眉理直气壮,“一步一步来嘛,先造蒸汽机,再改炼铁炉,最后铺铁轨——总有一天能成。”
五竹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需要煤。”
叶轻眉一拍大腿:“对!小竹竹提醒得对!西山那边不是有煤矿吗?回头让范小建拨点银子,先把煤窑开起来。”
范闲听得咋舌,这才刚琢磨蒸汽机,母亲已经规划到煤矿了。他忽然明白,所谓的“生产力”,从来不是凭空掉下来的,是这样一点点往前挪,把“不可能”敲打成“可能”。
太阳渐渐升高,陈萍萍的轮椅碾过石板路,停在院角。他看着地上的铁疙瘩,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好奇:“小姐这是在造什么?”
“能拉货的家伙。”叶轻眉献宝似的拿起那个磨得差不多的齿轮,往铁架上一卡,摇了摇把手,齿轮“咔哒咔哒”转了半圈,虽然还有点卡壳,却比刚才顺溜多了。
“比马车好用?”陈萍萍问。
“好用十倍!”叶轻眉笃定地说,“以后就不用看马夫的脸色了。”
陈萍萍低低笑了两声,转动轮椅靠近些:“那老臣得让黑骑多盯着点西山的矿,别让人给搅了局。”
“还是萍萍靠谱!”叶轻眉笑得眉眼弯弯,又埋头锉起齿轮来,“等造好了,先给鉴查院送一台,查案子跑消息也能快点。”
范闲撇了撇嘴”还是小竹竹靠谱,还是萍萍靠谱,反正就你儿子范闲不靠谱”
叶轻眉头也没抬,手里的锉刀却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藏不住的笑:“你?你当然有用。”她扬了扬下巴,示意范闲看地上画的草图,“等这东西跑起来,铁轨得铺吧?沿途的驿站得改吧?商人运货的规矩得重新定吧?这些不都得你们文科生去琢磨?总不能让我既造机器又管章程,累死我啊?”
范闲被堵得没脾气,却忍不住笑了。他蹲下身,捡起另一块没打磨的齿轮,学着叶轻眉的样子比划:“行吧,那我先帮你算算齿距。不过说好了,算错了可别骂我。”
“骂你干嘛?”叶轻眉终于抬头看他,眼里闪着促狭的光,“反正你脸皮厚,骂了也没用。”
五竹在一旁默默递过纸笔,范闲接过来,蹲在地上写写画画。阳光透过槐树叶,落在他笔下的公式上,也落在叶轻眉沾满铁屑的脸上,一人算得认真,一人锉得专注,倒有种奇异的和谐。
陈萍萍坐在轮椅上,看着这对母子,浑浊的眼睛里漾着暖意。他忽然觉得,比起昨夜火锅旁的热闹,此刻这院角的叮叮当当,或许更像“开始”该有的样子——没有惊天动地的誓言,只有一点点往前挪的踏实,像齿轮咬着齿轮,稳稳当当地转着,要把这世道,一点点转成该有的模样。
日头爬到槐树梢时,范建揣着本账册晃悠悠进来,远远就听见院角的叮当声,走近了一瞧,忍不住咋舌:“我的祖宗啊,这是拆了内库的铁铺?”
叶轻眉头也没抬,锉刀在齿轮上磨出细碎的火星:“范小建,给我拨二十个铁匠,要手艺最好的那种。再弄点精铁,这杂铁太软,不经造。”
“二十个?”范建翻着账册,眉头皱成个疙瘩,“内库的铁匠正忙着赶制新瓷窑的模具,哪抽得出人?精铁更是紧俏,边防的军械都等着用呢。”
“军械重要,这东西就不重要?”叶轻眉停下手里的活,拿起那个勉强能转的齿轮架,“你算算,这东西要是成了,运军械能快多少?省多少人力?到时候别说二十个铁匠,两百个都给你省出来。”
范建被她说得一愣,凑过去看那齿轮架:“真有这么神?”
“你等着瞧。”叶轻眉把齿轮架往他面前一推,“转两圈试试。”
范建小心翼翼地摇了摇把手,齿轮“咔哒咔哒”转了半圈,卡在个歪齿上不动了。他刚想笑,叶轻眉已经拿起锤子“当”地敲了下去,那歪齿应声变直,再摇把手,竟顺顺当当转了一整圈。
“你看。”叶轻眉挑眉,“多敲敲就好了。”
范建摸着下巴,盯着那转动的齿轮,忽然合上账册:“行,铁匠我给你调,精铁也给你弄。但说好了,造出来的第一台机器,得先给户部用。”
“小气。”叶轻眉白了他一眼,却笑得眉眼弯弯,“放心,少不了你的。”
范建刚走,范闲拿着张纸凑过来:“算出来了,直径三寸的齿轮,分十八个齿最合适,模数大概……”
“停。”叶轻眉一把抢过纸,扫了眼上面的公式,直接递给五竹,“小竹竹,按这个数凿。”
五竹接过来,从怀里摸出个小巧的量规,对着铁片量了量,拿起錾子就凿,动作又快又准,转眼就凿出个规整的齿痕。
范闲看得目瞪口呆:“五竹叔还会这个?”
“他什么不会?”叶轻眉得意地扬下巴,“当年我造第一个望远镜,镜片都是他磨的。”
五竹没说话,只是把凿好的齿轮递过来,叶轻眉接过去,往齿轮架上一卡,摇把手时,“咔哒”声清脆流畅,再没卡壳。
“成了!”叶轻眉拍着手笑,眼里的光比日头还亮,“范闲,你看,这不就成了?”
范闲看着那转动的齿轮,忽然觉得,母亲说的“实践出真知”,或许比公式更实在。他蹲下身,帮着把散落的零件归拢好,阳光落在两人身上,带着铁器的微热,竟比昨夜的火锅更让人心里踏实。
陈萍萍的轮椅在一旁轻轻碾过铁屑,他没说话,只是看着那转动的齿轮,浑浊的眼睛里,映着细碎的光。远处的宫墙还在,可这院角的叮当声里,分明藏着比宫墙更结实的希望——那是齿轮咬着齿轮,要把日子一点点转得更亮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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