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信来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天和三十九年的元宵佳节。
　　京城的年味尚未完全散去，又迎来了这火树银花不夜天。自年前开始，各坊市便已张灯结彩，筹备灯会。到了正月十五这一日，整个帝都更是沉浸在一片喜庆喧嚣之中。日头刚落，各式花灯便次第亮起，将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空气中弥漫着糖人、糕点、烟火特有的香甜气息，夹杂着鼎沸的人声，勾勒出太平盛世的极致繁华。
　　师府也早早挂起了灯笼，却终究显得有些冷清。师相如赴宫宴未归，柳知微喜静，只让下人在院内摆了小宴，与儿子儿媳简单用了膳。师飞英今日特意告假，早早便向祖母亲请示，要带妹妹师飞霜和妻子李氏一同出门赏灯。
　　柳知微看着眼前一双孙辈，师飞英稳重可靠，师飞霜这半年来愈发沉静得体，心中欣慰，略作沉吟便应允了，只再三叮嘱：“人多眼杂，务必仔细，莫要走散了，亥时之前务必回府。”又特意对师飞英道，“照顾好你妹妹和媳妇。”
　　李氏是师飞英三十七年年初过门的妻子，出身江南清流之家，性情温婉，与师飞霜相处融洽。她听闻能出门赏灯，脸上也露出欢喜之色。
　　师飞霜今日穿了一身簇新的浅樱色折枝梅花纹锦缎袄裙，外罩一件银鼠灰坎肩，发间簪了一对珍珠发簪，并一朵小小的红绒花应景，既不失少女的娇俏，又不会过于扎眼。她脸上薄施脂粉，遮掩了连日来因思虑过度而略显苍白的脸色，眼眸在灯下显得格外清亮。对着镜子，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些关于野心、关于算计的纷杂思绪暂时压下。今夜，她只想做个寻常的闺阁女子，好好看看这京城的元宵盛景。
　　马车行至离御街不远的街口便无法再前进，三人下了车，立刻被汹涌的人潮和璀璨的灯海所淹没。但见长街之上，千灯竞艳，鱼龙飞舞，有精致巧妙的走马灯、宫灯，也有憨态可掬的生肖灯、莲花灯，更有高达数丈、气势恢宏的鳌山灯楼，引得游人阵阵惊呼。卖各色小吃、玩物的摊贩吆喝声不绝于耳，杂耍百戏引来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欢声笑语汇成一片海洋。
　　师飞英紧紧护着妻子和妹妹，在人流中艰难前行。李氏初次见到如此盛况，又是新奇又是紧张，紧紧挽着丈夫的手臂。师飞霜跟在兄嫂身后，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这极致的繁华所吸引。江南的元宵虽也热闹，却远不及帝都这般气象万千，仿佛将天下的富贵风流都浓缩在了这一夜。
　　她看着那些衣着华贵的公子小姐们，在仆从簇拥下谈笑风生；看着寻常百姓一家老小，其乐融融；看着才子佳人借着赏灯之名，互诉衷情……这浮世众生相，在她眼前缓缓展开，既熟悉，又陌生。
　　“霜儿，跟紧些。”师飞英回头叮嘱，打断了她的出神。
　　“知道了，哥哥。”师飞霜应道，加快脚步。就在这时，一群顽童追逐打闹着从他们身边挤过，师飞霜下意识地侧身避让，却不慎与兄嫂被人流隔开了几步距离。待她稳住身形，抬头望去，只见前方人头攒动，哪里还有师飞英和李氏的身影？
　　心中顿时一慌。她虽比一般闺秀胆大些，但孤身一人身处这茫茫人海，又是夜晚，不免也有些害怕。她尝试着向前挤了几步，呼唤兄嫂的名字，声音却迅速被周围的喧嚣吞没。
　　正当她焦急四顾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师小姐？”
　　师飞霜猛地转头，只见纪慈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旁。他今日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直裰，外罩同色披风，手中还提着一盏简单的竹骨纸灯，灯上绘着几竿墨竹，清雅脱俗。灯火映照下，他眉目温和，带着些许关切。
　　“纪……纪公子？”师飞霜没料到会在此处遇见他，一时有些无措。
　　“方才远远看见像是师小姐，似乎与家人走散了？”纪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师飞霜定了定神，勉强维持着镇定：“是，与家兄家嫂被人流冲散了。”
　　纪慈看了看周围拥挤的人群，道：“此地人多，不宜久留。令兄想必也在焦急寻找。不如我们先到前面那处相对空旷的街角等候，那里视野好些，也方便令兄找寻。”他指的方向，是一处店铺门口的台阶，地势稍高，确实比挤在人群中央要安全得多。
　　师飞霜此刻别无他法，且直觉纪慈是可信之人，便点了点头：“有劳纪公子。”
　　纪慈微微侧身，用自己隔开拥挤的人流，护着师飞霜慢慢挪到了那处台阶下。他将手中的竹灯递给师飞霜：“师小姐拿着这个，光亮些，令兄更容易看到。”
　　师飞霜迟疑了一下，接过灯笼。竹灯的暖光映在她脸上，驱散了些许不安。她低声道：“多谢。”
　　两人一时无话。周围的喧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这小小的角落竟生出几分难得的静谧。师飞霜偷偷抬眼打量纪慈，他并未看她，只是目光沉静地扫视着人群，似乎在帮忙寻找师飞英的身影。他的侧脸在灯火明灭间显得轮廓分明，神情专注而坦然。
　　师飞霜想起锦绣坊那些刺耳的议论，又想起祖母关于“真诚”的教诲，心中五味杂陈。与纪慈相处，总是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平静，仿佛那些汲汲营营的算计，都显得格外可笑。
　　“纪公子……是一个人出来赏灯吗？”她忍不住轻声问道，打破了沉默。
　　纪慈回过头，笑了笑：“不是，与舍弟一同出来的。那小子一眨眼就不知道钻到哪里看杂耍去了，我正寻他呢。”语气里带着兄长特有的无奈，却并无多少责备。
　　正说着，就听见一个活力四射的声音由远及近：“哥！哥！我买到糖画了！你看是只大老虎！”只见纪孝举着一个硕大的糖画，兴高采烈地挤了过来，额上还带着汗珠。他看到师飞霜，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笑道，“咦？师家姐姐？你也和我二哥走散了吗？”
　　师飞霜被他的直白逗得有些尴尬，纪慈已开口解释道：“休得胡言。师小姐是与家人走散了，我们在此帮忙等候。”
　　纪孝“哦”了一声，好奇地打量着师飞霜，又看看自家二哥，眼神灵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师飞英焦急的声音传来：“霜儿！原来你在这里！”只见他护着李氏，满头大汗地挤了过来，见到师飞霜安然无恙，才长长松了口气。又看到一旁的纪慈兄弟，连忙拱手道谢，“慈兄，多谢你照看舍妹！”
　　“飞英兄客气了，举手之劳。”纪慈还礼道。
　　师飞英心有余悸：“这人实在太多了，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多亏慈兄。”
　　两家人汇合，简单寒暄了几句。纪孝迫不及待地拉着纪慈要去看远处的舞龙，纪慈便顺势告辞，临走前，对师飞霜微微颔首：“师小姐，灯市虽美，还需注意安全。再会。”
　　“再会，纪公子。多谢。”师飞霜捧着那盏竹灯，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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