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光

　　第二天上午，许岁一到报社就拨出了电话。对方是第二所学校的接待老师，听到对方是记者，态度变得客气起来：“许记者，这件事我们当然支持，不过在这之前需要和领导确认一下采访范围。您方便先把问题清单发过来吗？”

　　她点头应下，随即整理了一份采访提纲，发了过去。
　　问题并不尖锐，更多是采访性的——比如“设备投入后对校园环境的改变”“师生的感受”“学校未来在安防建设上的规划”等。至于关于试探具体设备数量和型号的问题，她只顺带写了一条。

　　可等了一整天，才等到回电。“许记者，您要看的设备没有问题，我们会安排人员带您参观。但当年的签收档案和具体数量，涉及内部流程，需要上级批复。”

　　许岁眉头慢慢皱起。她翻出前一天收到的另一份回函，措辞几乎一模一样：“设备正常使用”“有验收记录”“如需档案请走流程”。两份文件像是出自同一个模版，连标点都没有差别。

　　这种整齐划一的答复，不像是学校自己写的，更像是上级下发的统一口径。

　　——

　　傍晚，她没有回自己家，而是依旧留在影的住处。
　　她原本以为，这样的安排会让人不自在，可事实却相反。几天并肩查访下来，他们比想象中更快地靠近了些。正因如此，她在这里反倒觉得放松——有种两个人之间逐渐形成的默契。

　　影从厨房走出来，看到她闷闷不乐的样子：“还是那些话？”

　　“嗯。”许岁点头，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无力感，“话术是套模版的，估计上面已经发现了我们在查，想要阻碍我们。”

　　影注视着她，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你上次说过，光只是反射，黑暗才是常态。我不否认。黑暗不会消失，可光也不会被遮挡住。墙壁再高，也总会有缝隙，光会照进来，我们也会找到突破口。”

　　许岁看着影，心里暖洋洋的：“他原来一直有在听我说话”

　　影继续说：“陈浩然——我以前的同事，他已经查到一些情况。但这种事不适合在电话里说，必须面对面。我打算马上约他，咱们今天就见个面吧”

　　片刻后，影掏出手机给陈浩然拨了个电话。

　　“浩然，是我。”

　　那头立刻笑出来：“老大啊！我还以为你会晚点打来。今晚几点，哪里见？”

　　影想了想：“同乐居，下午五点。”

　　“好，我提前到。”

　　电话挂断，屋里安静了一瞬。

　　“他是我以前的同事，也是朋友。那几年一起跑过安防项目，地方去得多，人脉也熟。他消息准、分寸清，我信得过。”

　　许岁点点头，心里涌起几分期待，也想看看这个人究竟能带来怎样的消息。

　　——

　　离见面还有一会儿。影回到电脑前敲键盘，屏幕上一行行付款节点被他标注出来。
　　许岁看了他半晌，忽然道：“你几乎每天都窝在这儿，出门还神神秘秘的。我是真好奇，你到底靠什么赚钱？难不成你还真是什么幕后包工头？”

　　影手指停了一下，抬眼：“帮人修过网络漏洞，替公司做过防护。有时候接点活儿，陈浩然也会推荐客户来找我。”

　　许岁忍不住笑：“听上去不太合法啊。”

　　影没再多解释，只反问：“那你呢？记者的稿费，真够你花吗？”

　　“饿不死，也发不了财。”她耸肩。

　　影看了她一眼，淡声道：“你的稿子和别人不一样。一直是一针见血，不会为了吸引眼球去写那些假的噱头。你写的东西有事实，有细节，不怕揭露，也敢把真相摆到公众面前。我佩服这一点——这也是我想和你合作的原因之一。”

　　许岁怔住了。她没想到他看得这么仔细，甚至在意过她的文章。心里涌上一阵暖意，但更让她意外的是他的措辞——“之一”。

　　“之一？”她忍不住抬眼看他，“那还有别的原因呢？”

　　影没接话，只把电脑合上，转开话题：“走吧。五点见人。”

　　许岁愣了一下，唇角却忍不住翘起。

　　———————

　　同乐居是一家开在老街口的小馆子，门头的招牌漆色已经斑驳，玻璃窗里却透出热气腾腾的香味。店里摆着木桌和旧竹椅，油灯似的吊灯散出昏黄的光，混着酱油和炒菜的气息，让人一进门就觉得烟火气十足。

　　靠窗的一张桌前，一个年轻男人已经等在那里。浅灰色衬衫，袖口挽到手臂，肤色晒得偏深，眼神明亮，看上去像晒黑版李现。

　　影刚走近，那人便站起身，笑声爽朗：“老大！”

　　不等影做介绍，陈浩然便自来熟地跟许岁打起了招呼。

　　陈浩然爽快地伸出手：“许记者吧？久仰。”

　　许岁回握他的手，报以礼貌的笑：“浩然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影看着热络的两人和握住的手“……”，随后不着痕迹地分开了两人，和许岁一起落座在了陈浩然对面。

　　没多久，桌上陆续摆上菜。

　　一盘酱鸭切得整齐，酱香扑鼻；一盆八宝辣酱被端上来，浓稠的酱汁里夹着虾仁、花生、豆干、肉丁，色泽油亮；紧接着是一盆清炒鳝糊，细鳝丝炒得酥糯入味，锅气腾腾。

　　服务员又端来一盘油爆河虾，红亮的虾壳脆中带嫩，酱汁在灯下泛光。最后，一盆冒着热气的荠菜豆腐汤被放到边上，清淡的鲜香混着咸肉的味道弥散开来。等到菜饭上桌，咸肉和青菜的香气交织，热气氤氲。

　　陈夹了几片酱鸭，边吃边笑：“还是这家味道最稳当。老大，你几年没带人来这儿了吧？我记得上次还是项目收尾那会儿。”

　　影抬眼看了他一眼，淡声道：“地方是你挑的，我只是记得你爱这口。”

　　陈笑着摇头：“你看，他嘴上这么说，其实比我还熟门熟路。”

　　许岁忍不住插话：“所以你们常来？”

　　陈哈哈一笑：“以前啊，忙到半夜，收工了就来这里打牙祭。菜饭可以说是我们的标配了。”

　　影没接陈的调侃，只往他碗里夹了一块大鸭头：“快吃吧，这么多菜还堵不住你的嘴。”

　　陈浩然：“……（疯狂啃鸭头ing）”
　　——

　　吃到一半，影的手机震了一下。他看一眼，起身道：“我出去接个电话，你们先聊。”

　　桌边只剩下许岁和陈。

　　陈把筷子放下，压低声音：“许记者，你是不是想知道，老大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许岁心头一动，却没开口。

　　陈叹了口气：“他从来不说这些，但我可以告诉你——他看起来很淡漠，总是特立独行，其实是因为没什么家人，从小就是一个人。那几年我们一起住公司宿舍，碰到节假日大家都回家了，永远都是他一个人留在公司盯服务器，而且他基本不睡觉，别人两天才能解开的系统，他半天就能拆开。还不止这样，要是真遇到事，他永远第一个上。”

　　许岁听完这些，好像感觉心口被触动了一下。她正想追问，陈忽然住了嘴，眼神转向门口。

　　影已经推门回来，神色如常。

　　陈收起话锋，把一份复印的流转表从包里拿出来，推到桌面：“咱们得说说正事。你们看看这个。”

　　桌上的荠菜豆腐汤还冒着热气，三人边吃边聊。

　　“你们看这里。”他用筷子点了点表格角落，“设备确实调出过，数量写了三十二台。收货方是空的，但运输栏里留了个车牌号。”

　　“而且这不是普通的货车，是政府机关内部的专用车牌。还有个临时仓库编号，后来在系统里被删除了，但编号和市政安防办的库房序列很接近。”

　　影放下筷子，低声道：“也就是说，调出的设备，很可能又回到了市里的库房系统。”

　　“没错。”陈应道，“只是换了个名义。绕了一圈，账面看起来是基金会的捐赠。”

　　许岁呼吸一滞，笔尖在纸上划过：“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台账、学校和基金会三方的数据能对上。”

　　陈夹了块酱鸭，随意地嚼着，却压低了声音：“但能批这种调拨的，不是学校能决定的事。最少得有市政宣传口点头。”

　　影点头：“这才是真正的缺口。”

　　气氛一时间沉下来。许岁望着纸张，眉头紧蹙。

　　陈看出她的心绪，笑着打趣：“别这么皱眉头。吃口鳝糊，压压火气。你们查得太快，很容易引火上身。”

　　影抬眼，沉声道：“安全第一。你也是，已经做得够多了，注意别被发现。”

　　陈应了一声，神色收敛，郑重点头：“放心，我有分寸。”

　　又过了一会，几道菜见了底，陈在影结账时拍了拍他的肩：“老大，小心点。有什么事咱们随时联系。”

　　——

　　街上的风微凉，晚高峰的喧闹已经散去。两人并肩走在街边，橘色的灯光落在地面，影子被拉得很长。

　　走了一会儿，许岁犹豫着开口：“陈说你从小一个人长大……你父母，是出什么事了吗？”

　　影的脚步轻微一顿，语气平静：“车祸。”

　　她看着他，轻轻地说：“是意外吗？”

　　影摇了摇头，眼神落在前方的街灯上：“我不知道。但那之后的很多年，我一直在找，拼着零碎的线索查。后来慢慢地，我开始觉得——现在我们查的这些，可能跟那件事有点关系。”

　　他停了一下，像是在组织语言：“我还不确定，可有时候你查得越深，就越觉得，好像离真相更近了。哪怕只是一点，我也想，还我父母一个交代。”

　　许岁看着他，没有再问。她只是轻轻点了下头，她想安慰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颗大白兔奶糖剥开给影：“吃点甜的吧！我不开心的时候爱吃甜的，你也试试。”

　　影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做。

　　糖纸在她指尖沙沙作响，他看着她的手，沉默几秒，才伸手接过。

　　“谢谢。”

　　影拆开糖纸，放进嘴里。甜味一瞬间散开，奶香味和甜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口腔和鼻腔。他微微皱了皱眉，像是不太习惯这种味道。

　　“太甜了。”他低声嘀咕。

　　“就是甜才好！专注于咀嚼和感受它味道的时候，就什么都不会想了。”许岁甜甜地朝他笑了笑。

　　影侧过头看她，眼神柔软又温柔。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他下意识抬手，替她拨到耳后。

　　城市的喧闹在他们身后一点点褪去，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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