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刑

　　越州•鲤城

　　皎如银丝，细若柳絮的鱼脍在刀下积如飞雪，末了，那鱼身只剩下一副鱼骨和若干鱼刺，另一旁的鱼脍薄如蝉翼，红肌白理，端的是鲜嫩诱人。只见掌刀人用纱纸吸去水分，又撒了一些萝卜丝、香菜叶，最后配上酱醋和芥根，才送上桌来，笑道：“二位道长请用。”
　　津歌好奇地夹起一片，只见那鱼肉晶莹近乎透明，雪白肌理上，一点红晕，蘸了蘸佐料送入口中——如雪轻化，如霜在舌，呛辣之后，无尽的鲜甜绵延。津歌忙侧过脑袋对镜庭喜道：“这个好吃哩！”
　　镜庭却不忙着吃，起身又谢了一回主人家，屋主笑道：“哪用这么客气，咱家还得多谢道长帮忙，只管吃，不够再切来，来点老醪吧？”

　　见主人家如此热情，津歌哪能推却？再一尝那醪酒，又甜又香，更是高兴得直对镜庭哼哼好运气。说来，二人抵达鲤城时，身上银两所剩已无，正寻思着找个人家借宿。恰好这家小儿子触犯了井神，见到镜庭二人口里直唤“及时雨”，连忙请到家中。一问之下才得知：鲤城百姓好鲜美之物，上自八十老妇，下到三岁稚童，无一不爱此物。而这户人家的小儿子在井边抓了条小白蛇，竟找来匕首，三两下给扒皮切脍，佐着蒜末酱醋给吃了。待其父母回来时，只见儿子已是两腮肿起，亮如水泡，口齿模糊，饭菜不进了。

　　镜庭一听，便命主人家把孩子丢弃的蛇骨找来，仔细一看，不禁连叹好险！只因鲤城人人都有这一手剔骨除肉的好刀法，那蛇骨竟是完整一条，丝毫未损。又令备上蜜脯、生蛋等物作祭拜。
　　等这一家三口在井边跪拜一遍后，小孩按镜庭所说将蛇骨放回井中时，顿时感觉指尖腻滑，只听井中哗啦一响，水上竟浮出一条小白蛇来，游尾一周，便沉下井去不见了。霎时，小孩俯身大呕，将胃中之物都吐了个干净，再一抬头，已恢复如常。主人家见此好不欢喜，连忙请镜庭二人留宿几日，以便款待。

　　一日夜里，夜半时分，忽然闪电雷鸣，接着淅沥沥下起雨来。津歌被雷声吓醒来，窗户洞开吹着冷风，竟也不敢去关，叼着自己的被子拱到镜庭身边去。却见他紧皱眉头，额头上布满细小的汗珠，好像十分辛苦。
　　津歌好奇地凑上前去，但见镜庭胸前竟有一处蓝光，这光芒似乎是自胸腔中发出，起初微弱，随着雷声雨声阵阵，渐渐耀眼起来，近乎银白。再加上镜庭辛苦得咬紧牙关，面色一会发白，一会变暗，一会又面满通红，倒比那雷声还吓人，津歌抱着被子一时愣住了。

　　正这时，只听屋主在门外道：“道长？道长？下雨啦，关窗户哟，仔细受风！”
　　津歌连忙将被子往镜庭身上一盖，挡住那光芒，自己上前去一边关窗一边应声。
　　屋主道：“怎么屋里还亮着灯？小道长还没睡哇？”
　　津歌忙笑道：“哎，我这个人爱起夜，又怕黑，所以师父就给点了一盏灯放着啦！”
　　屋主道：“灯油够么？小心火烛啊。”
　　津歌连忙一一应道。
　　好不容易等主人家走了，津歌回过身来，替镜庭擦汗喂水。渐渐的，他已经不流汗了，脸色也恢复了正常，胸前的光亮又回到羸弱的一丝蓝光，若有若无，不仔细看难以发觉。
　　津歌才开始发起愣来，说不上惊奇抑或害怕，她将睡梦中的镜庭看了一会，觉得他仍与往日无异，便打了个哈欠，拉开被子，趴在镜庭胸前睡了。

　　与此同时，在地底下的另一个空间里，亦是雷鸣电闪，风雨交加。
　　暗黑中，红眼独目的蝠人，倒挂攀爬在嶙峋山岩上，在混沌的雨幕中伺机等待。皎洁白衫的羽人，煽动着白翼，呼唤雷雨，轰轰隆隆，照亮浑浊之界。其中一蝠人已一跃而出，扑下领头的羽人，四肢利爪牢牢将他摁住，腥臭的舌头一舔，竟把羽人姣好的面容舔下一块血肉来，露出底下的皑皑白骨。
　　另一羽人见状，压身掠来，掌中携着雷电之光絮，连掌拍震那蝠人的背心，光华迸绽，蝠人翅膀上的翼膜瞬间破裂，残损如破碎的风筝。黑稠的血顺着他的臂膀流下，蝠人抬起手舔了舔自己的血，咧口一笑，说时迟那时快，人却急窜而上，伸爪将刚才那羽人撕成两半，溅出一地的雪色。
　　血，滴滴答答的流着，浓黑与银白混在一起，渐渐汇成河流。
　　腥臭与厮杀，无处不在。

　　“无上的城主，请您制止这场混战吧！”低声祈求的是兖族族长，他衣衫皆白，眉目秀美，收拢洁白的翅膀匍匐在地。
　　魑族的族长一同伏跪着，抬起独目红眼，冷嘲道：“怎么，流之影你怕了？”
　　流之影抬眸，怒道：“索索达！在‘呼贺加罗’面前，没有你插话的份！”
　　“呵，”索索达咧开唇齿，森森笑道：“呼贺加罗，这样只会溜须拍马的族类，实属多余啊！”
　　流之影“呼啦”一声展开洁白的羽翅，皱眉道：“平日求我们兖族起风下雨的又是谁！”
　　“怎么，你想在这打架么？”索索达的独目也渐渐血红起来。

　　只听“叮叮”几声，一直托腮养神的碧川墨拭，摇头感叹道：“幼稚、废物，我不需要这样没用的属下。”二人只觉浑身一凉，再一看，流之影的羽翼、索索达的利爪，分别被几只洁白柔软的羽毛死死钉在原地。
　　碧川墨拭慢慢地从索索达的身体上踏过，看似落步很轻，但每一步都能听到索索达骨肉迸裂的声音。他走到流之影的面前，冷笑道：“竟敢在我的面前动手，真长胆了。”说时，白如玉的手掌已按在流之影的翅膀上，竟渐渐蚀出一个掌印来。只听到骨骼破裂，血肉焦糊的气味渐渐弥漫，银白的血液，滴滴答答地溅落在碧川墨拭的白靴上。
　　受罚的二人均咬着牙，一声不吭。
　　“告诉那些无知的蠢物，”终于，碧川墨拭收掌，将鞋底沾染的血液，慢慢在索索达身上蹭干净，道：“受伤的废物，不必回来了，直接去‘魇炉’吧。”

　　“魇炉”是吸收灵力魂魄的锻炉，也是弃世之城的共有资源。流之影二人听这意思，竟是要把受伤者当做废物，直接转化为资源供予他人，当下连忙道：“呼贺加罗！弃世之城的子民是由‘血池’选拔锻造出来，都是一等一的战士，城主为何……”
　　“没有意义的东西，是不需要存在的，”碧川墨拭摆手，冷笑道：“因为我是‘呼贺加罗’。”

　　呼贺加罗，在弃世之城的寓意为“神的主宰”，是超越神一样的存在。这是碧川墨拭为自己而创造的词语，在他在位时最鼎盛光辉的时期，尽显无尽的狂妄与自负。他甚至还将延用了千万年的城名改了，“死城”本意味着死亡与老旧，分明是个被世间极乐遗弃的地方，但——呼贺加罗将它改为“弃世之城”，是的，是他不要这世间极乐，繁华秀丽，万千世界，五彩斑斓……无一不弃如粪土。
　　他只要这黑白灰的世界，弃世之城。

　　弃世之城里，没有谁不惧怕这位城主，虽然羽人兖族和蝠人魑族的争斗愈演愈烈，但对于他们这位拥有羽人外表与蝠人力量的城主，无人敢不顺从恭敬。自然，在弃世之城，没有人能与碧川墨拭的力量相比拟，但这不是人民臣服于他的主要原因。
　　他们膜拜碧川墨拭，称呼他为“呼贺加罗”，因为他们会不由自主地被他的自负所感染，自觉自己何其傲然，一屑不顾，万千种种，都不值一提——虽然，他们只是被欢乐净土所捐弃的亡灵。却有“世与我而相遗，不若我先遗世”的气概。

　　在城主的命令传达后，斗争暂停了。没有人乐意进“魇炉”给别人当晚餐，不想给别人当晚餐的办法就是别受伤，不受伤的办法就是不打架，所以，一时弃世之城又安静起来。羽人们携着光电散去，只余下星星点点的羼杂小雨下着，连呼吸也变得潮湿。
　　一盏猩红的残灯，被雨幕润得晃荡而模糊，在风中轻轻摇晃得惑人心魄。一个穿着鹅黄衣裙的小姑娘，提着灯笼一蹦一跳地走来。一路所见之人，纷纷对她匍匐叩拜，小姑娘清脆地笑着，故意踩在他们的伸出的双手上，被踩伤的人痛得发抖，还不敢吱声，乐得小姑娘掩唇直笑。待她玩够了，才扑到碧川墨拭的怀里，娇声道：“父上大人，冽儿回来了。”

　　“今天玩得高兴么？”碧川墨拭摆手示意众人撤下。
　　碧川冽忽闪着睫毛，认真道：“不好，今天‘血池’的打斗不精彩，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好没意思。”说着她眼珠子一转，又笑道：“不过，在父上大人送冽儿镜子里，却是看见了顶有趣的东西呢！”
　　碧川墨拭闻言，突然抬起眼，道：“你在镜子看到东西了？”那一柄理应不会再显露出任何画面的镜子，。
　　“是呀，不信父上大人你看。”碧川冽说着，笑眯眯地将镜子拿出来，一柄连枝花的铜镜，镜面上浮现出一座雪山，两个银发红衣的女子，正踏着风雪翻越山岭。
　　“这两个女人长得好丑呢，”她捂着嘴咯咯地笑着，又天真道：“父上大人，她们是谁呀？”
　　见半晌没有回应，碧川冽抬眼看去，发现父亲秀美的脸上，带着一种很诡异的笑容，似愤恨未了，又似终见明月。这万般复杂的眼神中，隐约可看出他的迫不及待与跃跃欲试。
　　终于，碧川墨拭沉下声，慢慢的一字一句道：“呼煌、赫潋，久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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