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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剧
回到家就看见一个男的在叫“爸爸”。
哈,幽默。
也许是开门的方式不对,要么就是某个导演下了一剂猛药,顾陈靠着门框欣赏了一下,发现那个男的是她以前的同班同学。
叫什么来着?
“顾锦程”。
哦,顾锦程。“前程似锦”。
很棒的寓意,让她想起自己。
——“妈妈,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为什么?你看,爸爸姓顾、妈妈姓陈,你就是爸爸妈妈相爱的证明啊。”
看来我只是个证明,顾陈想,还没被他们当成人。
现实过于好笑,真想给他们鼓鼓掌。顾陈没说话,先笑出了声。
多么奇妙,这声微弱的嗤笑转瞬消散在激烈的争吵中,还有陈茹君的背景音“就因为我没给你们家生个儿子!”里,但偏偏被她爸捕捉到。
他们隔着大厅对视。看到顾昌毅脸上的轻蔑与不屑,顾陈恍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表情大概也是这样。
他们不可避免地相像,这一点让顾陈恶心。
但这股恶心转瞬就被怒火燃烧殆尽,顾陈盯着顾昌毅吹了个口哨——她发誓这是她发挥最好的一次——全身进入了战斗模式。
她把包放在地上,走进去,鞋都没换。她勾起一个讽刺的笑,压抑中带点愉悦地看到她爸瞬间变黑的脸。
顾昌毅站在一个陌生女性旁边,他们三个连在一排、形成一条近乎坚固的战线,显得坐在侧面的陈茹君如此孤立无援。
他大概实实在在地被激怒了,转头责问她妈:“你叫她来干什么?”
顾陈走到陈茹君旁边,凝视着她爸那恼羞成怒的模样。小时候建立的那个有关于“爸爸”的形象,像蜡油一样一寸寸熔化、变矮,消失不见。
顾陈才发现,她爸以前的那个形象早已面目全非。
不。也不对。她嗤笑一声。那明明只是她小时候的一厢情愿。
大概是这几声笑有点刺耳,给顾昌毅的怒火又浇上一层油,他继续对陈茹君说:
“你看看,你看看,你们有多不正常,我怎么可能受得了?你见过哪个女孩子像她这样?”
陈茹君的背挺得很直,姿态是前所未有的强硬。但她对这句话毫无反应,顾陈看得出她已经没什么坚持的力气了。
顾陈坐过去,握紧妈妈的手,她能感受到手被紧紧地反握住,甚至有点疼痛;她把矛头对准顾昌毅。
明明她就在这里,顾昌毅却每次都是对着陈茹君骂她,好像顾陈变成这样都是陈茹君的责任,他只是一个精子提供者。
真有意思。
“我见过挺多的,”顾陈平静地说,“应该是你没见识。”
她转身看向顾锦程和他妈。他在用一种胜利者的目光瞥她。
这是顾陈进门第一次跟他对视。
刚才那声掷地有声的“爸爸”,再加上他堪称敬仰的表情,顾陈终于明白这个男生以前为什么那样无所不用其极地针对她。
原来不是因为她成绩好啊。
好吧。在她一个劲渴望逃离的时候,还有人上赶着想要踏入这个泥沼?
也许对他来讲是个天堂呢。
顾陈移开目光,没再看下去。她要攻击的对象不是他和他妈。
“你亲儿子?今年多大了?我们以前不是一个班的吗,顾锦程同学?”
“这名字是你给他取的?你一定对他寄予厚望吧顾昌毅?我妈怀孕的时候你就出轨了吧?”
“你叫我什么?怎么跟你爸说话的?”就像一个点燃的炮仗一样,顾昌毅从沙发上弹起来。
从小她爸就不会控制自己的脾气,他像一个不定时炸弹一样,你永远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就开始暴怒,动辄打骂。
那些情绪从他身上排山倒海地压过来,怒火像雷一样炸开,那曾经是顾陈最恐惧的事情。
但如果活到现在还会害怕这种可笑的东西,顾陈也太逊了一点。
“那你又是怎么当爸的?你配得上这个身份吗?”
然后顾昌毅就开始语无伦次地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颠三倒四,没什么内容,声音倒是很大。他大概意识到在顾陈这里突破不了,干脆转向陈茹君。
“离婚吧。”顾昌毅甩出这句话。
迎接他的是陈茹君眼里令人心惊的恨意。
终于要爆发了吗?
手被攥得更紧。
来吧,顾陈想。说点什么,做点什么,朝他挥舞你的拳头、吼出你的愤怒啊。去嘶吼、去释放、去让他畏惧、让他看看你这些年来压抑的一切啊。
来吧,妈妈——你内心的火山已经迫不及待了。
可是什么都没有。
她好像突然间又哑火了一样。
某条未知的道路、充满所有最糟糕的可能性的道路出现在陈茹君眼前,顾陈能看到。一团不可名状的恐惧缓缓升起,在背后笼罩住她,浇熄了她的怒火。
陈茹君在恐惧离婚。她在恐惧离婚之后发生的事情。
恍惚间,顾陈又看到陈茹君弯曲的脊梁。
都到这种时候了,她依旧在后退、她依然在退缩。
她空洞的自我已经被未知的恐惧熟门熟路地占据了,是的,某种空洞的恐惧填满了她,把她的自我驱逐到角落里。
在这种凝滞的时刻,顾陈又想到了陈茹君那句:“我还能怎么办呢”。
顾陈张了张嘴,但自己的声音好像也被堵住了。
我能替她说什么呢?
我说了又能改变些什么呢?
顾陈感觉自己好像也变得无力起来。无形的枷锁一层一层地束缚住她,只有自己的怒火盘旋着上升,升向虚无的高处。
看着这一幕,她甚至不知道陈茹君能怎样跟顾昌毅对抗。
她有足够的力量从顾昌毅身上咬下来一块肉吗?她有那样的胆魄和决心靠自己站起来吗?或者干脆拼个你死我活、不达目的不罢休?
顾陈想象不出来。陈茹君好像从不能直接满足自己的欲望。
她的“想要”永远被各种东西制约。有太多因素阻挡了她,那些“应该”与“不应该”,“可能”,还有诸如此类的一切。
于是她永远被困在原地,永远都身陷囹圄、不得自由。
然后呢?平时吵得鸡飞狗跳,最后却要像拍默剧一样分开吗?只留一个仓促的结尾。
顾陈的手依然被攥得很紧,很痛,她开口把顾昌毅那句话挡回去,又甩了几句不知所谓的狠话,拉着陈茹君离开这座滑稽的战场。
在破碎之前非要弄得遍体鳞伤吗?谁都讨不了好。
顾陈很想抬头望天,但她看见的只有遥远的天花板。
这个家实在太空,早该散了。
顾陈知道,她渴望已久的、这个家的分崩离析即将到来。几乎已经成为一个没有人能改变的、就差落地的现实。
好吧,好吧。那就快点结束吧。
她早已厌倦这里的一切。
.
最后顾陈还是气不过,一个人下楼舌战群儒,把那三个人都骂了一遍,取得了没什么用的短暂胜利。
回到房间就看见母亲在哭。
不是以前那种顾影自怜、像是在享受悲伤的默默流泪,而是无法压抑但又拼命压抑、害怕外面听到的、歇斯底里的发泄。
画面冲击力太强,顾陈后知后觉地感到一点悲怆。但她同时不解:
你不应该感到高兴吗,妈妈?
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还是说,那些未知的可能性就这样压倒了你?
“小陈。”她妈抬起头,露出通红的眼睛,顾陈感到心痛,难以遏制的心痛。
“如果妈妈跟爸爸离婚了,你想跟着妈妈吗?”
当然,当然。难道我还要待在这个不属于我的地方吗?
“我十七岁了,妈妈。马上就满十八了。”顾陈那样想,说出来的却是这句话。
她不想让她妈觉得她是累赘,会给她增添负担:“你以后就可以过自己的生活了。我也不需要你操心,只要在那边读完高中就行了。”
妈妈又露出那种快哭了的表情:“你如果是个男孩子,妈妈就带着你走了,但是……”
“小陈,留在这里,你就不用吃那么多苦,以后还能嫁个好人家。”
你如果是个男孩子。
又来了,那种割裂的感觉。那种刚进门的时候就萦绕在她身边的、惨淡的现实。
“嫁”这个字刺痛了她。
顾陈没错过陈茹君那句“就因为我没给你们家生个儿子”,还有顾锦程很多洋洋得意的发言,顾昌毅对顾锦程的维护,他们两个名字的差别。
她听了一上午的这种言论,几乎可以下这个结论:顾昌毅想离婚,最重要的是想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儿子。
这个世界真是……荒谬绝伦啊。
但是妈妈,为什么你也这么想?
现在是什么时代啊?
我们——我和他,到底有什么区别啊,我们不都是人吗?
顾陈想起了很多事,为什么陈茹君总是在顾昌毅面前低人一等,为什么面对家里的重大决策总是不说话、总是否定她自己的观点,为什么望向顾昌毅的眼神总是充满依赖和仰慕……
难道只有经济方面的原因吗?
是啊,你们也都是人啊。所以也都有同一种思想吗?
“小陈,妈妈真的很欣慰。妈妈这么没用,但小陈这么坚强,已经是个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可以保护妈妈了。”
陈茹君露出一个虚弱的笑,一股无名火“噌”的一下从顾陈心底冒出来: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妄自菲薄、自轻自贱?每次都说一些自己没用之类的话,还要跟别人比,比来比去得出的结论就是谁都比你好。
既然想要,为什么不主动去争取?既然觉得这样好,为什么不这样做?盼着别人能主动给你,盼着别人能主动对你好,自己又只会自暴自弃,你就这么喜欢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上?
这种形象到底为你带来了什么?
太郁闷了。顾陈后退两步,深呼吸,感受着胸腔里沸腾的怒火。
“因为我足够相信自己,妈妈。”顾陈憋出几句话,“因为除了自己,我没有别的人可以相信了。”
陈茹君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顾陈的目光,转而谈起另一个话题:
“离婚的事……妈妈要好好想一想。你先回去上学吧。”
她把顾陈推得远了一些。
好的,好的,好好想想吧。顾陈哽着一口气僵硬地离开。
那你把我叫回家是做什么呢?让我亲眼见证这一幕吗?让我来帮你吵架?
哈,顾陈觉得自己就是个跑龙套的,自己把自己看得很重要,慌慌张张地跑来,结果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配角。或者背景板。
她下楼,又从大厅经过,那三个人还在那里,齐刷刷地转头看她,气氛诡异的和谐。不甘和愤怒又涌上她的喉咙。
原来这个家是可以融洽幸福的啊。
.
顾陈摔上门才发现自己没带伞。
她把双肩包甩到肩上,顿了一下,又把它猛地朝门砸去。
包里的一大堆被她胡乱塞进去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和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她听见她爸愤怒中带着惊愕的吼声由远及近,然后门被打开。
“站在这里干嘛?不敢走了?”顾昌毅露出一个即将获胜的、轻蔑的笑。
“我没拿伞。”顾陈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
她没去管顾昌毅瞬间僵住的脸,略过他拿了把伞,转身把他和那座庞然大物全部甩在身后。
顾陈觉得痛快,但那点痛快转瞬即逝。
过去一天犹如一场由她主演的黑色幽默喜剧,以主角冲进雨里迎接未知的命运为结局,只留下几乎无尽的荒谬与愤怒。
顾陈感到荒谬,随即才是愤怒。
“这不公平。”她想。
啊,或许这才是现实呢?
难以忽略的、令人窒息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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