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小姐在横滨写小说

　　原本空置的员工宿舍被简单收拾了出来。虽然陈设依旧简单，但比起折笠祐羽那个狭小的出租屋，这里空间更大，采光也好上许多。最重要的是，它位于侦探社内部，安全系数更高。

　　与谢野晶子暂时被安置在这里。她依旧像一只受惊的幼兽，大部分时间沉默地蜷缩在床角或窗边的椅子里，对外界的一切反应迟钝，只有偶尔看向窗外飞鸟时，眼底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向往。

　　折笠祐羽几乎是自然而然地承担起了照顾她的责任。她是社里目前唯一的女性，心思也更细腻些。她搬来了自己的行李，住进了与谢野隔壁的房间，方便随时照应。

　　她并不刻意地去嘘寒问暖，只是安静地陪伴。她会按时送来温热的饭菜，虽然与谢野往往只动几口；会在午后阳光最好的时候，默默推开她房间的门，让新鲜空气流通；会在夜里听到隔壁细微的啜泣或惊叫时，起身过去，并不进门，只是轻轻敲一下门框，低声道一句“我在”，让她知道自己并非独自一人。

　　这种无声的、保有距离的守护，似乎让与谢野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丝丝。

　　然而，这一安排却引起了另一位“元老级”住户的强烈不满。

　　江户川乱步，原本是赖在折笠祐羽那个小公寓里的常客，虽然侦探社成立后有了更正式的名分，但他依旧习惯性地把祐羽的住处当作自己的另一个窝。现在，祐羽姐不仅搬走了，还和那个新来的女孩住到了一起！

　　这天下午，折笠祐羽正坐在宿舍公共区域的小桌旁，整理着《耻》的后续稿子，试图在照顾人的间隙里找回一点写作状态。乱步就像一阵小旋风似的冲了进来，毫不客气地挤到她旁边的椅子上，双手托着腮，鼓着脸颊，用那双大眼睛幽怨地盯着她。

　　“祐羽姐——”他拖长了声音，语气里充满了显而易见的委屈和不高兴。

　　“嗯？”祐羽头也没抬，笔尖不停，她知道这小祖宗又要开始了。

　　“你最近都不管我了！”乱步大声控诉，“吃饭也不叫我一起吃，买点心也只买一份带给那个家伙！现在连家都搬走了！”

　　折笠祐羽无奈地放下笔：“乱步，这里是员工宿舍，我搬过来是为了方便工作，也方便照顾与谢野小姐。她现在情况很不好，需要人看着。”

　　“那我呢？”乱步更凑近了一些，几乎要贴到她耳边，像只被冷落了的大型猫咪，不满地嘀咕，“你以前都会给我准备点心的！现在就知道围着那个新来的转！你是不是因为……”

　　他忽然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其“合理”的推理，眼睛猛地瞪大，语气变得更加指控，还带上了一点难以置信的伤心：

　　“你是不是因为我的‘好感度’已经刷满了！觉得我没用了，所以就不要我了？！就像游戏里抽到了新角色，就把旧角色扔到仓库里不管了一样！”

　　“噗——”折笠祐羽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她转过头，看着乱步那一脸“我发现了残酷真相”的认真表情，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好感度？刷满？仓库？他到底是从哪里学来这些奇奇怪怪的词的？！

　　她忍不住伸手，用力揉了揉他那头乱发：“胡说八道什么！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难道不是吗？”乱步躲开她的手，依旧气鼓鼓的，但眼神里那点真实的委屈让祐羽的心软了一下。

　　她叹了口气，语气放缓下来：“听着，乱步。照顾与谢野小姐是工作，也是……责任。她经历了很可怕的事情，需要帮助。这和你完全没有关系。”

　　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你也不是什么‘旧角色’。你是江户川乱步，是武装侦探社不可或缺的一员，也是……”

　　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更柔和：“……也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家人。这一点永远不会变，跟‘好感度’满没满没关系。”

　　乱步眨巴着眼睛，仔细地看着她，似乎在用他的“超推理”判断她话里的真假。

　　片刻后，他脸上的委屈渐渐消散了，但还是有点不甘心地小声嘟囔：“那……那下次买点心，要买双份。不，三份！我的，你的，还有……唔，勉强也算那个家伙一份吧。”

　　看着他这副别别扭扭却还是让步的样子，折笠祐羽忍不住笑了出来：“好，买三份。”

　　就在这时，与谢野晶子房间的门发出极其轻微的“吱呀”一声，开了一条小缝。一双带着怯懦和一丝好奇的眼睛，在门缝后悄悄望了一眼外面正在说话的两人，又很快缩了回去，门被轻轻带上了。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折笠祐羽和江户川乱步都注意到了。

　　乱步推了推眼镜，哼了一声：“看吧，她也在偷听。才不是完全没反应嘛。”

　　折笠祐羽心中微微一动。或许，乱步这番孩子气的吵闹，无形中也打破了宿舍里过于沉凝的气氛，让那个封闭自我的女孩，也对外界产生了一点点微弱的关注？

　　折笠祐羽想到这里，抬手摸了摸乱步的头，少年顿时像只被顺毛顺得满意的猫咪一样往她手掌上蹭。

　　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突然冒了出来。

　　养猫真好。

　　......

　　日子在无声的陪伴和细微的照料中悄然流逝。折笠祐羽像呵护一株历经风雨摧残、濒临枯萎的幼苗般，小心地守护着与谢野晶子。

　　她不再惊惶失措地尖叫，不再整日蜷缩颤抖，虽然眼神依旧常常空洞地望向远方，但至少，她开始偶尔会自己拿起勺子，吃完碗里大半的食物。

　　折笠祐羽意识中，那根代表着与谢野晶子的羁绊光柱，也在这个过程中缓慢而坚定地攀升，最终稳定在了【Lv.4】。这是一种带着依赖、信任和初步安全感的联结。

　　然后，在一个平静的午后，阳光透过宿舍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折笠祐羽正像往常一样，将一杯温水轻轻放在与谢野手边的桌上，准备转身离开，给她留出独处的空间。

　　一个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轻轻地、却坚定地在她身后响起：

　　“折笠……姐姐。”

　　折笠祐羽脚步一顿，惊讶地转过身。与谢野晶子正看着她，那双总是盛满恐惧的大眼睛里，虽然依旧带着脆弱，却多了一丝努力凝聚起来的勇气和……决意。

　　“我……已经十六岁了。”她一字一句地说，声音虽然不大，却不再破碎，“可以……照顾自己了。”

　　她微微低下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但依旧坚持把话说完：“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但是……真的不用再这样……无微不至了。”

　　折笠祐羽愣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终于鼓起勇气表达自己意愿的女孩，看着她努力想要摆脱“病人”标签、试图找回一丝自主权的样子，心中涌起的不是被拒绝的失落，而是一种巨大的欣慰和……释然。

　　成长的契机，往往就始于这种温柔的“拒绝”。

　　她沉默了几秒，然后走上前，没有像往常一样试图安抚或鼓励，只是伸出手，非常轻地、短暂地拍了拍与谢野瘦削的肩膀。

　　“好。”她微笑着，语气平和而尊重，“我知道了。那么，以后就请多指教了，晶子。”

　　她改变了称呼，从“与谢野小姐”变成了更亲近的“晶子”，同时也将她放在了更平等的位置上。

　　与谢野晶子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那惊讶化为了某种如释重负的微光，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照顾与谢野晶子的“大业”，在羁绊达到Lv.4、女孩开始尝试重新掌控自己人生时，暂时告一段落。

　　折笠祐羽搬回了自己那间小小的员工宿舍，虽然仍在侦探社内，但给予了晶子足够的空间。她依旧会关注她，但不再事无巨细地插手。

　　而她自己，也终于得以重新坐回书桌前，铺开那叠沉寂许久的稿纸，深吸一口气，握住了那支仿佛也沾染了硝烟与药水气息的钢笔。

　　是时候为《耻》写下终章了。

　　笔尖落下，文字却比之前任何一章都要冷硬、绝望。

　　石田由美，这个从泥泞和屈辱中爬出来的女人，用她被苦难磨砺出的冷酷智慧，完成了一场精密而漫长的复仇。

　　婆婆中山富江的死状更为凄惨而隐秘。她死于一场“意外”的火灾，起火点正是她日夜点燃劣质线香的佛龛。火势并不大，却恰好吞没了她所在的那个角落。

　　尸检报告会显示她吸入过量浓烟前，似乎就因为某种“未知的过敏反应”而导致了喉头水肿和呼吸困难。没有人知道，那线香的配方被由美再次调整，混合了某种只有在高温燃烧时才会释放出剧毒刺激气体的材料。

　　所有的障碍都被清除了。

　　中山家那座腐朽的宅邸，如今只剩下她一个活人。

　　她穿着黑色的丧服，坐在空荡荡的、仿佛还残留着焦糊味和死亡气息的屋子里，窗外是漠然流动的阳光和街市声。

　　仇人的鲜血并未带来预期的快意，甚至没有带来解脱。

　　巨大的空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失去了恨的目标。

　　她还有什么？

　　她什么都没有了。

　　青春、爱情、尊严、未来……早已被剥夺殆尽。如今，连支撑她活下去的仇恨，也燃烧成了灰烬。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曾经只会忍耐和颤抖，后来学会了调配毒药、撬动陷阱、冷静地计算死亡时间。它们看起来依旧苍白纤细，但她却觉得上面沾满了永远洗不掉的、粘稠的、发黑的污血。

　　她不仅憎恨着那些将她推入深渊的人。

　　她更憎恨着这个一步步变得冷酷、残忍、工于心计、双手沾满血污的——自己。

　　她憎恨这个逼人成鬼的世界。

　　也憎恨这个即使毁灭了仇人，也依旧无法得到救赎、只剩下无边荒芜的自己。

　　【由美站起身，走到那面被烟熏得有些发黑的镜子前。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麻木、眼神空洞如同死水的女人的脸。

　　这就是石田由美。

　　不。

　　这已经不是石田由美了。

　　石田由美早就死在了那个被迫走入暗巷的夜晚，死在了每一次无声的哭泣里，死在了婆婆富江提出那个恶毒建议的瞬间。

　　活下来的，只是一个被仇恨填充、又被仇恨抛弃的空壳。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缓缓地、扭曲地扯出一个像是笑容的表情。

　　比哭更难看。

　　她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冰凉的镜面，仿佛在抚摸那个早已死去的、单纯的、还会感到羞耻的自己。

　　然后，她猛地收回手，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出了这栋充满了罪恶和死亡气息的房子。

　　她没有目的地。

　　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融入街上的人群，像一个真正的、无家可归的幽魂。

　　阳光照在她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故事的最后，她没有得到救赎，没有迎来光明。她只是背负着沉重的罪孽和巨大的空虚，继续活在这个她既憎恨又无法离开的人世间。

　　如同行尸走肉。

　　《耻》的故事，就在这片无望的灰烬中，戛然而止。】

　　折笠祐羽写完了最后一个句点，缓缓放下了笔，感觉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胸腔里弥漫着一股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悲凉，仿佛她也随着由美一同，在那片虚无中走了一遭。

　　这篇倾注了她太多阴暗情绪和冷峻思考的作品，终于画上了句号。它注定无法带来欢愉，只会引发更深的思考和争议。

　　但这就是她看到的“真实”，至少是其中一种。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窗外，夕阳正在西沉，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橙红。

　　明天，该把终章寄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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