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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初春换季,各种各样的麻烦找上来。
林子小姐的女儿,花枝亲爱的妹妹,半夜睡不安稳,哭闹到天亮,花枝抱她去医铺看病,碰巧又遇到了悠一。
“早上好。”她笑着打招呼,芽芽咿咿呀呀跟着打。
头发尽数挽到一侧的贵公子温婉娴静——且不论她为什么用这些词来形容,光是看着就赏心悦目,积攒了一晚上的焦虑无知无觉地散开,悠一先生在向她微笑。
“止血、消炎……”花枝瞧见他手里的药方,医生把药材的功效写得扭扭歪歪,字迹勉强能认。
“您受伤了吗?”她关心他。
“不是给我准备的。”悠一回答。
轮到花枝了,她把芽芽递过去,一番检查过后,被告知只是换季常见的感冒,开几副药就好。
长舒一口气,她接过医者递来的药包。
时候尚早,要不要带芽芽去趟寺院?莲花还没开,收敛温顺的花苞每一个都瘦瘦小小。小孩子睁着大大的眼睛,也没有很想回家睡觉。
“花枝,请等一下。”有人叫住她。
人群熙熙攘攘,看病的人还挺多。悠一和她走到无人的角落,声音刻意压低了,有点听不太清。
“你听说了山里人失踪的消息吗?”
她一愣。
“上山的人都失踪了,时间全都在晚上,白天被找到的时候……”他顿了一下,“只剩下内脏和骨头。”
“根据血肉留下的痕迹,可以确定不是野兽。”
角落一片寂静。
“你那天说的话,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花枝盯着他,好像没反应过来。
悠一担心道:“花枝?”
她抱紧乱动的芽芽,眼神虚空乱瞟。面前的人很耐心地等待她。
女孩静默很久,好似下定决心,她终于开口:
“那天,我听见树丛里有动静,想着可能是小动物……可是声音越来越大,有人在喊救命……”
半个月前,连着十几天亲自送她回家的教祖大人当晚迎来了难以拒绝的新信徒,无论如何都无法抽身,于是她如往常无数次那样孤身离开,临走前摸摸对方毛绒绒的头发,向担心她的男人保证一定尽快到家。
「为什么不留下呢?外面很危险的。」
「林子小姐会生气,她要骂我。」
已经在寺院待了整整二十多天,再不回去的话,林子小姐恐怕会亲自找上门,那是很可怕的,花枝一点也不想那样的事情发生。
天黑得不正常,伸手不见五指,虽说冬夜能见度很低,但是五米之外几乎什么也看不清的情况还是十分罕见,碰巧给她遇上了。
以往一路都和童磨先生说说笑笑,手里也会提着灯,那天不知怎么了,连灯都忘了拿,漆黑夜路走到一半才察觉到不太对劲,前路阴森空荡,原路返回也同样可怕。
“咔”
——身旁的树丛响了一下。
她从小就不爱听神仙鬼怪之类的故事,坚信只要不做亏心事,就算一个人走夜路也不怕被脏东西缠上。下意识以为是小动物,侧目一眼,裹紧厚厚的羽织,步伐加快往前走去。
“救命、救啊啊啊——”
“咔”
清晰的脆响,凄厉的呼救戛然而止。
她扭头一看,对上了一双血红的眼睛。
......
“在吃人,那个人被她扯断了手,她在吃人......”
光是回想就恶心到反胃,封存的记忆冲破屏障,打破了那层试图通过遗忘来保护她的隔膜,那晚的紧张、惊悚、恶心、心跳骤停一下子回涌,她将芽芽塞到悠一怀里,俯身干呕。
后心被轻轻拍打,手里也出现了干净的手帕。
“没想到是这样可怕的记忆。”
她接过递来的水,也从怔愣的男人手里接过眨巴眨巴大眼睛的芽芽。
不远处两个老婆婆在说话。
“这都是第几个了,熊都睡醒了吗?”
“不是熊,是恶鬼!山里有怪物啊!”
“你是不是疯了,这怎么可能?”
“信不信由你!我隔壁的女人就被怪物吃掉了......”
花枝与男人无声对视,默默捂住芽芽的耳朵。
“除我之外,你还告诉了谁?”
“没有,只有你。”
悠一有些惊讶。
花枝小声说:“这种事情想想都害怕,不说也是正常的吧......而且是你问我的。”
“我太害怕了,我......我就跑,她好像也没有追上来,后面天天都在做噩梦,然后什么也想不起来。也就最近才......多的也没有了。”
“你给的情报已经足够珍贵了,花枝小姐。”
一道男声横空插入,勾住了花枝飘忽的视线。
披着明黄如闪电羽织的年轻男人,腰间佩戴了造型奇特的武士刀——他快步走向她。
“初次见面,在下鹤见。”腰间的刀柄轻轻震响,被主人压了下去,安静了。
他有高出花枝一个头的身高差,却没有给人压迫感,因为来人脸上始终挂着温和柔软的微笑。
“您好。”花枝礼貌打招呼。
“我是悠一先生的朋友,一直在调查有关鬼之事。”
他单刀直入:“花枝小姐,你看到的就是吃人的恶鬼。”
花枝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与同样大眼睛的鹤见两两相望。
“鬼?”
“嗯。”
“吃人?”
“对。”
“在山里?”
“没错,花枝小姐,你提供了非常珍贵的情报,我基本确定了鬼的位置——今晚请暂时不要出门。”
花枝恍惚地问:“你是谁?”
“在下鹤见——啊,抱歉,应该这么说。”
“在下鬼杀队甲级队员鹤见,专杀恶鬼,请多关照。”
明黄的男人站在阳光笼罩的地方,一头金发闪闪发光。
那把刻着「惡鬼滅殺」的刀也在闪闪发光。
......
花枝的家就挨在林子小姐家旁边,给自己家门挂上紫藤花的同时顺带给隔壁也挂上,是很简单顺手的事。
鼻尖涌入淡淡的、葡萄一样的甜香。
“怎么挂这个?现在好像不是紫藤花的花期。”
“能驱赶不好的东西。”
花枝回应着林子小姐的疑问,暂时没有告诉她潜藏的危险。
甲级队员——还是称呼鹤见先生吧,告诉她紫藤花能稍微克制鬼的食欲,以及最终能杀死鬼的只有砍头和晒太阳。
只在夜间出没,以人肉为生,阴暗可怕的生物。
日落了,斜阳一寸寸打在脸上,光与暗的间隙占据着她的视线,眼前什么也看不清。
有鬼。
原来这个世界上有鬼。
不是开玩笑。
她亲眼见到鬼吃人,还......还从鬼的口中活下来了。
金轮没入,夜幕降临。
春寒交替,她是怕冷的体质,明明屋子里已经燃起了暖暖生旺的炉火,她依旧披着那件点缀了梅花的雪白羽织。紧紧抓着它,让它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
林子小姐坐在她身边,让她枕在膝盖上,丈夫守在门口,悠闲地数着家里的钱币,消遣晚饭后的漫漫时光。花枝抱着芽芽,抵挡着火光融融的困意,耳边响起慢慢悠悠的乡野小调,是小时候林子小姐唱给她的儿歌。
困顿袭来,她缓缓闭上眼睛。
宁静的雪原,漫山遍野的蒲公英,风中摇曳的荻花,枝头无声绽放的枝桠。
深爱的人在树下,仰头微笑着看她。
那个人张开嘴,好像要说什么。
“咔”
——枝桠断了。
意识被凄厉的喊叫紧抓回笼,后背猛地撞到墙上,怀里的婴儿爆发惊惧的哭嚎,比视野更快回来的是听觉——有人在喊:
“花枝!花枝!!”
“快带着——”
她终于睁眼,紊乱的呼吸疯狂流窜,心跳骤停。
面前堪称地狱的场景,她好似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丈夫倒在门边,只剩半截身子,内脏摊了一地。
林子小姐被抓着头发,两只手被撕下,露出白骨的脸费力朝向她的方向,拼尽全力说着最后一句话:
“花枝......逃......”
“咔”
女人的头直直垂下。
“啧,活的肉才好吃,浪费了。”
“好在还有一个,不......两个。”
她怔怔盯着地上的尸体,闻言抬起僵硬的头颅。
——血红的眼珠与她只有一指之间。
鬼咧开鲜血淋漓的嘴,尖牙还沾着细碎的肉。
丑陋的恶鬼瞪大暴突的眼睛,尖牙猛地往外增生半寸,刺破了猎物近在咫尺的脸。
鲜血瞬间唤起怪物本能的狂性,它立刻失去理智,张口咬下——
空中溅起一抹飞血。
花枝猛地往外一滚,赶在恶鬼追上前将门闩一拉,抱着几乎哭断气的孩子往山上跑。
被割开的伤口很深,滴滴答答洒了一地,怪物追着痕迹往前追,她连哭的力气也没有。
很痛,很痛,很痛......
她在往哪里跑?在往什么地方去?谁来救救她?谁可以救救她!
她闻到身后逼近的腥臭,耳边猛地刮起颤栗的狂风,恶鬼在怒号,它要吃掉她,它不打算放过她——
“......救命......救命!!”
“童磨先生、童磨......”
害怕到极致,她抽泣着喊出那个名字,力竭倒地,致命的后背完完全全暴露给扑上来的恶鬼。
眼泪啪嗒一下,重重砸在地上。
锋利的尖牙抵住她的肩膀,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先吃掉她吧,先吃掉她......吃饱了就放过芽芽......先吃掉她......
......她、她还没有和他看到今年的烟花,还没有送他亲手种下的蒲公英,还没有带芽芽去看盛放的睡莲,她还没和林子小姐说一句晚安......就这样死掉吗?就这样结束吗?她不甘心!她不甘心!
灭顶的疼痛侵蚀大脑,刺入肉身的尖牙猛地松开,耳边突然暴起噼里啪啦的轰鸣——
她坠入一个冷到极致的怀抱。
厚重的黑袍将她笼罩,惊魂未定的她被捧着脸,小心翼翼避开溃烂的伤口,冰凉的手指一下下抚摸,熟悉到怀疑是梦的声音:
“花枝,没事了,不要怕。”
湿润的眼睛缀满了滚烫的泪水,整个人还没有从濒死的状态中清醒,来人干脆抱起她,连带怀里气息微弱的小孩,白橡色长发拂过麻木的脸颊。
被斩得干净利落的头颅咕噜咕噜滚落,刹那间就化为灰烬。
“万分感谢这位见义勇为的先生,多亏您那漂亮的一击救下了花枝——可是她的状态很不好,答谢之事稍后再——”
几步之外的男人甩干刀上的鬼血,闻言转身,明黄羽织猎猎作响,手里拎着的东西暴露在月光之下,彩色瞳孔的男人噤了声。
花枝怀疑自己在做梦。
一定是,一定是,今晚的一切、她所看到的一切,全都是梦——
“不止一只。”
头发因奔跑有些散乱,已迅速调整好呼吸的猎鬼人将一颗头颅扔到月光皎洁的地上。
头颅滚啊滚,滚到了花枝身前,与她对上了视线。
那双漂亮如枫叶的红眼睛蓄满了泪,残留着死前惊恐的害怕。
整齐的切口涌出黑色的浓烟,如同被扔进火炉焚烧的纸片,一点点,一点点地蚕食,吞噬,最终没过不甘的红眼睛,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一个活生生的人,连灰烬都不曾剩下。
“鬼?”
在场的人都望向她,她不顾脸上混乱的伤口,要下地的举动被童磨阻止,鹤见想要扶她,她躲开了,“她是鬼?”
鹤见想说是,但是看到她的眼睛,战斗残余的凌厉飞快散去,他放缓语气,声音很轻:
“我抓到她的时候,她正往你家去。”
「我还会来找你的。」
「好啊。我会带最新的故事书。」
“太危险了,鬼吃人,是天性。”
似乎见多了这种情形,猎鬼人并没有多加劝解,只是秉持一贯的温柔,公事公办的同时稍加必要的人道安慰,他很聪明。
“外貌和行为已经是成熟的鬼,无法保证是否吃过人,即使曾经是人类,变成鬼后也跟人类没有任何关系。”
“千年来人类与鬼始终走在两条路上,彼此敌对,无法和解。”
“花枝小姐,我带的紫藤花太少,很抱歉今晚未能及时赶到,请你节哀。”
他俯身鞠躬,一直没有说话的童磨突然出声:
“既然恶鬼都消灭了,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握着金扇的男人邀请鹤见前往寺院休息,鹤见婉言拒绝,正直锐利的眼神从一开始就有意无意地盯着对面一直微笑的男人,似乎很不能理解:
“您在这个时候也......笑得出来吗?”
蓬松却不凌乱的长发在风中叠荡,血红的头顶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五彩斑斓的眼睛眨的频率比以往要快,说着完全让人难以理解的话。
“大抵是我天性乐观,如此惨烈的灭门之祸,花枝能够平安无事,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他抱着花枝,与鹤见告别。
“再见,勇敢的猎鬼人先生。”
紧紧握着刀柄不放的男人,似乎犹豫了很久,直到高大的背影遥远得看不清了,也没有跟上来。
曾经徒手拎重物,此刻抱着一个成年女人和一个不足一岁的小孩,花枝已经没有心力去在意他是否累了。
很冷,很痛,肩膀,左脸,深可见骨,血一直在流,余光的景物往后退去,她看到了万世极乐教敞开的大门。
谁也没有说话。
大门,回廊,莲池,绕过敦静肃穆的金堂,竹门拉开的轻响。
药很苦,不好闻,和汩汩鲜血混在一起,令人作呕。
“可能会留疤,不要紧,我去给你买最好的药。”
花枝盯着芽芽发呆,小丫头睡着了,与其说睡,更像是晕过去了。
“真可爱的小家伙,以后就养在教会吧,明天我会请医生来检查,别担心。”
药上完了,脸包扎了,他出去了一会儿,很快带回来崭新的衣服。
“换衣服吧,换好了去沐浴,然后我们睡......”
花枝抬起头,直直盯着他。
他笑着问:“怎么了?”
花枝没有说话。
他问:“是不是还是很害怕?没事的,今晚我们一起睡。”
他伸手抱过她,在她尚且完好的右脸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衣服展开,他打算亲自给她换。
“您也是鬼吗?”
环在身上的手猛地顿住,漂亮的彩色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你在说什么?”
铁锈散发难闻的腥味,惨白的月光打在一半破损的左脸,扩大的瞳孔收缩成前所未有的程度,漆黑瞳仁直直与他对视,执着而空洞地问他:
“您也是鬼吗?”
死寂。
很快,他笑了。
“欸,什么时候变聪明了?”
“这下可难办了……既然这样——”
好似无可奈何地叹气,笑容第一次令人毛骨悚然的男人反问她:
“你打算怎么办呢?”
他露出獠牙,嘴角上扬,明明在笑,眼里却无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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