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河清

　　新帝来得越来越频繁，他似乎极其享受这种征服的快感，尤其是征服一个心有所属、如今却不得不屈从于他的人。

　　“爱妃今日气色甚好。”这夜，他又从身后环住我，手指带着令人作呕的占有欲，轻抚过我脸颊，落在颈间。铜镜里，映出他志得意满的笑容和我苍白如纸的容颜。

　　我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和浑身起栗的厌恶，挤出一个空洞而完美的笑容：“陛下过奖了。”这些日子，我早已练就了如何在仇人面前强颜欢笑，如何在这吃人的深宫里扮演一具美丽顺从的行尸走肉。每夜躺在他身边，我都觉得自己在被一点点凌迟，灵魂在无尽的黑暗中腐烂发臭。

　　“沈淮安的头颅还在城墙上挂着。”他突然开口，语气轻描淡写，如同在谈论天气，“真是顽固，连死了都不肯低头。听说眼睛还睁着呢，真是…死不瞑目啊。”

　　我的指甲猛地掐进早已伤痕累累的掌心，新的鲜血瞬间涌出，濡湿了袖口，却不及心中那万箭穿心般的痛苦的万分之一。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冷漠：“叛臣贼子，公然抗旨，惊扰圣驾，死有余辜。悬首示众，正是陛下天威浩荡。”

　　他满意地笑了，低头吻了吻我的耳垂，那冰冷的触感让我几乎失控尖叫。“还是爱妃最懂朕的心。”他的笑声如同夜枭，在这华丽的牢笼里回荡。

　　待他终于离去后，我再也支撑不住，扑到盆边剧烈地呕吐起来，直到吐出的只剩下苦涩的胆汁和殷红的血丝，灼烧着喉咙，也灼烧着所剩无几的生命。

　　梳妆台的暗格里，放着一只小巧的白玉酒杯。里面是我用这些日子偷偷攒下的、所有值钱的首饰，买通了一个同样对皇帝心怀怨恨的老太监，才换来的剧毒鸩酒。

　　我走到窗边，推开沉重的雕花木窗。寒冷的夜风瞬间涌入，吹动我单薄的寝衣。远处高耸的宫门上，一点模糊的阴影在风中微微晃动。我知道那是什么。风吹雨打这些日子，或许早已面目全非，但我知道，那双不曾闭合的眼睛，一定还在望着这个方向，望着这片他最终未能守护住的宫阙，望着我这个他最终未能护住的人。

　　“雪地里那二十两银子，”我望着那片无尽的黑暗，轻声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叹息，“原来买走的，从来不止我一个人的平安。”

　　沈淮安，你用命换来的，终究是一场空。这朱红宫墙，困住了我，也葬送了你。

　　我端起那杯酒，手稳得惊人。

　　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令人窒息的金丝牢笼，我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苦涩的味道瞬间灼烧过喉咙，迅猛而烈性，像那年冬天，娘滴在我棉袄上那滚烫的、绝望的泪。

　　视线开始迅速模糊、黑暗，身体的力量被急速抽离。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大雪纷飞的破屋，爹在桌上划着字，喃喃着“河清海晏，一世平安”…

　　仿佛又看见了南风馆里，他第一次叫我“林晏清”时，那双带笑的、亮得惊人的眼睛…

　　“晏清…”

　　“淮安…”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怀天下，佑平安。

　　我们来世…再会。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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