妗安

　　体育课那天的无声崩溃像最后一片雪花，压垮了她本就摇摇欲坠的神经。
　　那天之后，陈愿安努力尝试着运用余妗教的方法。她试着在午餐时对唯一可能和她说话的图书管理员老师露出一个微笑，试着在小组讨论时鼓起勇气说出一个简单的观点——即使回应她的往往是短暂的寂静和尴尬的“嗯，好的”。每一次尝试，都耗尽心力的同时，收效甚微。那堵墙依然坚固。
　　回到家，父母看着她“平静”地吃饭、写作业、回房间，似乎松了口气，认为一切都在向好。他们怎么可能会知道，他们女儿平静的表象下，是每分每秒都在与窒息感和无价值感进行的艰难搏斗。

　　深夜，万籁俱寂。
　　白天的疲惫和压抑非但没有随着睡眠消散，反而在黑暗中变本加厉的膨胀。那些被刻意忽略的尴尬瞬间，躲闪的目光，无人回应的沉默，像电影一样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每一个画面都伴随着内心尖锐的自我批判：
　　“你就是个怪人。”
　　“没人想靠近你。”
　　“你的存在就是个错误。”
　　“好累，真的好累……”
　　心脏开始不受控制的狂跳，呼吸变得急促而浅，冰冷的绝望感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紧紧攥住她。那种熟悉的想要用疼痛来覆盖这无边情绪痛苦的念头再次浮现，并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在黑暗中大口喘气，冷汗浸湿了睡衣。不行……不能再那样……答应过余医生的……
　　可是太痛苦了！感觉快要被这种孤独和自我厌恶吞噬掉了！
　　她颤抖着摸索到手机，屏幕刺眼的光亮在黑暗中显得格外突兀。通讯录里寥寥无几的名字滑过。
　　父母？不，他们不会懂，只会更加焦虑和无措。同学？更没有可以拨打的对象。
　　她的手指最终停留在一个名字上——余妗。号码下面，还有一行小字：“非工作时间紧急联络”。
　　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四十七分。太晚了。余医生肯定休息了。她会觉得烦吗？会觉得我是个无可救药的麻烦吗？理智在挣扎，但情感的海啸已经冲垮了所有堤坝。那种快要灭顶的恐惧压倒了一切。她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按下了拨号键。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嘟……嘟……”声，每一声都像敲击在她脆弱的心脏上，带来一阵阵强烈的后悔和羞耻。她几乎想要立刻挂断。
　　就在此时，电话被接通了。那边没有立刻传来声音，只有一声轻微的、带着睡意模糊的呼吸声，随即迅速变得清晰起来。“……安安？”
　　余妗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低沉，带着刚被唤醒的沙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或被打扰的恼怒，只有立刻绷起的警觉和温柔的关切。仅仅是听到这个声音，她一直紧绷到极致的弦瞬间就断了。泪水汹涌而出，她哽咽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发出压抑的抽泣声。”对…对不起……余医生…我…”她语无伦次，“……我受不了了…真的好难受…心里像要炸开了…没人…我……”
　　电话那头沉默的听着她的崩溃，没有打断，只是在她泣不成声的间隙，用极其平稳温和的声音回应：
　　“嗯，我在听。”
　　“没关系，慢慢说，我在这里。”
　　“很难受，我知道。”
　　这种包容，让她终于断断续续的将积压了一天的，甚至是一个月的委屈，孤独和恐惧倾泻而出。她说起体育课的分组，说起午餐时的孤独，说起那些看似无害却像刀子一样的目光，说起觉得自己永远也无法融入的正常世界。
　　余妗一直安静的听着，偶尔发出一两个简单的音节表示回应，让她知道她在认真听。
　　直到她的哭诉渐渐变成低低的啜泣，情绪最汹涌的浪头似乎过去了，余妗才再次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温暖和安稳：
　　“安安，谢谢你。”
　　“嗯？”陈愿安愣住了，带着浓重的鼻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要被感谢。
　　“谢谢你，在感觉最糟糕，最撑不住的时候，选择了打电话给我，而不是伤害自己。”余妗的声音里带着真诚的赞许，“这说明，你内心深处信任我，并且，你在非常努力地想要用好我们的方法，哪怕它现在看起来还很困难。这本身就是非常非常勇敢的一步。”
　　这句话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的冲散了她心中巨大的羞耻和负罪感。
　　原来……这样做不是打扰，而是……勇敢？
　　“现在，能跟我做一个小小的练习吗？”余妗的声音轻柔的引导着，“告诉我，你现在房间里，能看到的三样东西是什么？”
　　陈愿安吸了吸鼻子，依言茫然地环顾四周：“台灯，书桌，窗帘……”
　　“很好。现在，能摸到的三样东西呢？”
　　“手机，被子，枕头……”
　　“嗯。现在，能听到的三种声音呢？”
　　“我的呼吸声，窗外的风声，还有…你的声音。”
　　简单的感官锚定练习，笨拙却有效，一点点地将她从崩溃的情绪深渊里拉回现实。
　　“现在感觉稍微好一点了吗？”余妗问。
　　“嗯……”她的声音依旧带着哭腔，但之前的窒息感和恐慌确实消退了不少。
　　“很好。现在很晚了，你需要休息。我们不需要解决所有问题，今晚的任务，就是让自己安全的入睡，可以吗？”
　　“我……我试试……”
　　“我会在电话这边陪你，直到你睡着。或者，如果你需要，我可以一直保持通话，等你明天早上醒来挂断也可以。”余妗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和坚持，“你不是一个人，安安。”
　　陈愿安躺回床上，把手机放在枕边，听着听筒里传来余妗平稳轻柔的呼吸声。那声音像一种无声的陪伴，驱散了深夜的孤独和恐惧。
　　沉重的眼皮慢慢合上，极度疲惫的身体和情绪终于得到了暂时的舒缓。
　　在陷入睡眠的前一刻，她模糊地想——
　　那堵透明的墙依然存在，但今夜，她好像真的在墙上，凿开了一个小小的洞。
　　而光，正从那个小洞里透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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