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焰

　　夏时寒是被窗外嘈杂的市声唤醒的。
　　天刚蒙蒙亮，卖早点的吆喝声、自行车铃声、邻居的交谈声交织成一片他从未如此清晰听过的生活交响。他躺在应淮年让给他的硬板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细微的裂纹，有片刻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
　　厨房传来轻微的响动，是应淮年在准备早餐。米粥的香气透过门缝飘进来，朴素却真实。
　　夏时寒起身，发现枕边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套干净的衣物——仍是洗得发白的旧校服，但熨烫得平整，带着皂角的清香。他换上衣服，尺寸稍有些不合身，但比昨天借穿的那套要合适许多。
　　他走出房间时，应淮年正蹲在外婆面前，耐心地帮她系扣子。
　　“外婆，抬一下手。”应淮年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与在学校时那个冷硬的形象判若两人。
　　外婆茫然地配合着，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模糊不清的词句。夏时寒站在门口，不敢打扰这温馨而沉重的一幕。
　　“醒了？”应淮年头也不回，“牙刷和毛巾在柜子上，还是昨天那套。”
　　夏时寒轻声应了，洗漱回来后，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已经摆在桌上。粥煮得恰到好处，米粒软糯，旁边放着一小碟咸菜和半个切开的咸鸭蛋。
　　“谢谢。”夏时寒小声说，在桌边坐下。
　　应乐简已经安静地吃着自己的那份，偶尔抬头偷偷打量夏时寒，眼神里带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三人沉默地吃着早餐。夏时寒注意到应乐简吃得很快，吃完后乖巧地收拾好自己的碗筷，然后站在一旁等待哥哥的指示。
　　“去上学吧。”应淮年对外婆轻声道，“外婆，我们慢慢吃，不着急。”然后对应乐简点点头，“路上小心。”
　　应乐简背起书包，走到门口时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夏时寒一眼，才轻轻带上门离开。
　　这应淮年出门打工后，家里只剩下夏时寒和外婆。
　　“年崽......”外婆忽然抓住夏时寒的手，浑浊的眼睛努力地聚焦，“你看见年崽了吗？他该去上学了......”
　　夏时寒一愣，随即明白外婆把他错认成了应淮年。他犹豫了一下，轻声回答：“他去上学了，晚上就回来。”
　　外婆似懂非懂地点头，松开手，又开始自言自语。
　　夏时寒看着老人布满皱纹的脸，心头涌上一阵酸楚。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阿尔茨海默症患者，也从未想过那个在学校里总是独来独往的应淮年，回家后要面对的是这样的重担。
　　中午，夏时寒热好应淮年提前准备的饭菜。一盘清炒白菜，一小碟咸菜，还有早上剩下的半碗粥。他学着应淮年的样子，耐心地喂外婆吃饭。
　　“外婆，张嘴。”他舀起一勺粥，轻轻吹了吹，递到老人嘴边。
　　外婆顺从地吃下，忽然含糊地说：“你不是年崽......”
　　夏时寒的手顿了顿：“嗯，我不是。”
　　“年崽苦啊......”外婆的眼睛湿润起来，“他太累了......”
　　这句话像一根针，轻轻刺进夏时寒心里。他继续喂饭的动作，却感到喉头哽咽。
　　傍晚，应淮年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时，看见的这样一幕：夏时寒坐在外婆床边，轻声读着一本破旧的童话书，外婆安静地听着，偶尔露出孩童般的笑容。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为这画面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应淮年站在门口，一时没有出声。
　　夏时寒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有些局促不安合上书：“外婆刚才有点焦躁，我试着哄她......”
　　“谢谢。”应淮年低声说，语气里有一丝真实的温度。他放下手中的塑料袋，里面是几个新鲜的苹果。
　　这是夏时寒第一次看见他主动买“不必要”的东西。
　　晚饭时，应淮年破天荒地多炒了一个鸡蛋。他将大部分拨到外婆和夏时寒碗里，自己只夹了一小块。
　　“我不爱吃鸡蛋。”在夏时寒开口前，他先说道。
　　但夏时寒看见了他喉结轻微的滚动。
　　第二天是周末，应淮年一早就出门做兼职。家里只剩下夏时寒和应乐简。
　　应乐简一直待在房间里画画，偶尔出来倒水，都低着头快速走过，避免与夏时寒视线接触。
　　中午，夏时寒热好饭菜，走到应乐简房门口，轻轻敲门：“吃饭了。”
　　里面没有回应。
　　夏时寒犹豫了一下，推开门。应乐简正专注地在画板上涂抹，甚至没有察觉他的到来。
　　画板上是一幅用数学函数生成的复杂图案，无数线条交织成一片星海，精密而壮丽。夏时寒愣住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画作。
　　“这是.....”他忍不住出声。
　　应乐简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下意识地想遮住画板。
　　“很漂亮。”夏时寒真诚地说，“是用什么函数画的？”
　　应乐简惊讶地看着他，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说：“傅里叶级数......”
　　夏时寒在大学预修课上听说过这个名词。他在应乐简身边坐下：“能教我吗？”
　　应乐简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拿起笔，在草稿纸上画下一个简单的波形：“就像这样.....很多简单的波，叠加起来......”
　　两个少年就这样一个教一个学，不知不觉过去了大半个小时。等夏时寒想起热好的饭菜时，饭菜已经凉了。
　　“对不起....”应乐简小声说。
　　“没关系。”夏时寒笑了，“我们热热再吃。你哥哥说得对，你真的很有天赋。”
　　应乐简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这是夏时寒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热饭的时候，应乐简主动开口：“哥哥他.....很辛苦。”
　　夏时寒点头：“我知道。”
　　“他不是故意要那么凶的。”应乐简的声音很轻，“他只是太累了。”
　　这一刻，夏时寒忽然明白，这个看似沉默寡言的少年，其实什么都懂。
　　晚上，夏时寒发现应淮年右手掌有一道新鲜的伤口。
　　“你的手......”他忍不住说。
　　应淮年瞥了一眼：“不小心划的，没事。”
　　但夏时寒看见伤口边缘已经发红。他翻找自己的背包，拿出一个随身携带的小型急救包——这是他从家里带出来的少数东西之一。
　　“我帮你处理一下。”他说，“感染了就麻烦了。”
　　应淮年想拒绝，但夏时寒已经拿出碘伏和棉签，在他面前坐下。
　　“可能有点疼。”夏时寒轻声说，小心翼翼地握住应淮年的手。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夏时寒的手指纤细白皙，与应淮年粗糙带伤的手形成鲜明对比。碘伏触及伤口的刺痛让应淮年肌肉绷紧，但他没有抽回手。
　　夏时寒的动作很轻柔，消毒、上药、包扎，每一步都做得认真而专业。
　　“你怎么会这些？”应淮年忽然问。
　　夏时寒的手顿了顿：“以前.....经常受伤，就学会了。”
　　他没有细说，但应淮年明白他指的是什么。那些被长袖遮盖的旧伤，不仅仅存在于手腕。
　　包扎完毕，夏时寒却没有立即松开手。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应淮年掌心的老茧和细碎的伤痕，那些都是生活留下的印记。
　　“应淮年，”他抬起头，直视对方的眼睛，“谢谢你让我留下来。”
　　应淮年沉默地看着他。灯光下，夏时寒的眼睛像浸在水中的琉璃，清澈而脆弱，却又带着某种倔强的光芒。
　　“嗯。”许久，应淮年才低低应了一声。
　　但这一次，这个简单的音节里，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和距离。
　　夜深了，夏时寒躺在床上，听见隔壁房间传来应淮年轻轻的鼾声。这是多日来，他第一次听见应淮年睡得这么沉。

　　夏时寒静音许久的手机屏幕再次亮起。这次不是父亲助理的加密信息，而是母亲直接打来的电话。
　　他盯着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名字，指尖微微发凉。犹豫片刻，他走到屋外接起电话。
　　“时寒。”母亲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依然保持着惯有的冷静，但少了几分往日的严厉，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你在哪里？”
　　夏时寒靠在斑驳的墙壁上，望着巷口那盏昏黄的路灯：“在一个朋友家。”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你父亲很生气。”母亲的声音压低了些，“但我知道，这次不全是你的错。”
　　这个意料之外的谅解让夏时寒怔住了。在他记忆中，母亲永远是和父亲站在同一战线，用同样苛刻的标准要求他。
　　“回家吧，时寒。”母亲轻声说，“我保证，不会再发生上次那样的事。你父亲那边...我会处理。”
　　夏时寒握紧手机，指节泛白。他回头看了眼应家那扇透出温暖灯光的小窗，里面传来外婆含糊的哼唱声和应淮年准备晚饭的轻微响动。
　　“我需要一点时间。”他最终说道。
　　“明天。”母亲的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明天晚上之前，我要看到你回家。这是妈妈能为你争取的最大限度了。”
　　挂断电话后，夏时寒在巷子里站了很久。初春的晚风还带着寒意，他却感觉胸口堵着一团火。
　　晚饭时，夏时寒显得心事重重。连应乐简都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偷偷看了他好几次。
　　“怎么了？”应淮年放下碗筷，直截了当地问。
　　夏时寒深吸一口气：“我母亲...让我明天回家。”
　　饭桌上一时寂静。外婆茫然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应乐简低下头，默默扒着碗里的饭。
　　“嗯。”应淮年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是该回去了。”
　　“我不是要放弃！”夏时寒急忙解释，“我只是...需要回去和他们好好谈一谈。用我自己的方式。”
　　应淮年看着他急切的表情，眼神微微松动：“没人说你放弃。”
　　晚饭后，应淮年破例没有立刻去洗碗，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夏时寒：“你的手机充电器，昨天买的。”
　　夏时寒愣住了。他这才意识到，这些天他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不是他不想用，而是充电器落在了家里。而应淮年居然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谢谢...”他接过充电器，感觉盒子沉甸甸的。
　　那天晚上，应淮年熬夜多做了一批零件。夏时寒陪在他身边，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书。两人没有多余的交谈，但空气中流淌着一种默契的宁静。
　　深夜，夏时寒轻声开口：“等我处理好家里的事，还能...回来吗？”
　　应淮年手中的动作顿了顿：“随你。”
　　这个简短的回答，却让夏时寒的心安定下来。他知道，这已经是应淮年能给出的最大承诺。
　　第二天下午，夏时寒在应淮年的陪同下回到了夏家别墅所在的高档社区。在距离别墅还有一个路口的地方，夏时寒停下脚步。
　　“就送到这里吧。”他说，“如果我父亲的人看见你...”
　　应淮年点点头，理解他的顾虑。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递给夏时寒——是个廉价的塑料口哨，夜市上几块钱一个的那种。
　　“需要帮忙的时候，吹这个。”应淮年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淡，“我听得见。”
　　夏时寒握紧那个粗糙的口哨，感觉眼眶发热。他知道这很幼稚，很可笑，但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有人给他这样的承诺。
　　“我会回来的。”他郑重地说。
　　应淮年看着他，第一次主动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保护好自己。”
　　夏家的铁门在夏时寒身后缓缓关闭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应淮年还站在那个路口，身影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挺拔。
　　别墅里，母亲独自坐在客厅等他。她穿着得体的家居服，姿态依然优雅，但眼下的青黑泄露了她的疲惫。
　　“母亲。”夏时寒轻声唤道。
　　母亲放下手中的茶杯，仔细打量着他：“瘦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我们谈谈。”
　　这次回归，家里没有了往日的低压气氛。父亲不在家，佣人们也识趣地避开了。
　　沐浴后，夏时寒穿着柔软的家居服来到母亲的书房。母亲示意他坐下，却没有立刻开口。她看着窗外精心打理的花园，良久才说：
　　“我知道你父亲的方式...过于严厉了。”她选择着措辞，“但他只是希望你能变得强大。”
　　夏时寒握紧口袋里的口哨，塑料的棱角硌着他的掌心：“用伤害的方式让人变得强大吗？”
　　母亲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我们这一代人，就是这样长大的。我以为...这是对的。”
　　这是夏时寒第一次听见母亲质疑他们的教育方式。
　　“那个男孩，”母亲忽然转换了话题，“叫应淮年，是吗？”
　　夏时寒身体一僵，点了点头。
　　“他是个好孩子。”母亲轻声说，“你张阿姨去医院打听过，他照顾外婆很用心，成绩也好。”
　　这个出乎意料的评价让夏时寒愣住了。
　　“我不是要反对你们来往。”母亲看着他，“但我希望你能明白，不同的背景意味着不同的路。你要做好准备。”
　　这次谈话，没有怒吼，没有威胁，却让夏时寒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横亘在他和应淮年之间的鸿沟。
　　那一晚，夏时寒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却辗转难眠。房间太过安静，缺少了应家那些熟悉的声音——外婆的呓语、应淮年轻微的鼾声、甚至隔壁邻居的电视声。
　　他起身，从背包里拿出那套洗得发白的旧校服，轻轻抚摸着上面粗糙的布料。这是应淮年借给他的，他特意带回来作为纪念。
　　与此同时，在城西的小屋里，应淮年也罕见地失眠了。他起身检查外婆的被子，又帮踢被子的应乐简盖好。屋子里少了个人，突然显得空荡起来。
　　书桌上放着夏时寒临走前悄悄留下的一叠钱和一张字条：
　　【不是施舍，是饭钱和房租。如果你不收，我就再也不来了。】
　　应淮年看着那张字条，嘴角微微牵动。他最终还是收下了钱，仔细地记了账。这不是施舍，而是夏时寒维护他尊严的方式。
　　第二天，夏时寒重新回到了学校。他主动找到班主任，要求继续和应淮年一起准备即将到来的公益论坛。
　　“我父亲那边，我会处理好的。”他对担忧的班主任说，“这个论坛对我们都很重要。”
　　课间，他走到应淮年的座位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论坛的资料递给他：“放学后天台见，我们需要讨论发言稿。”
　　李浩等人发出暧昧的起哄声，但夏时寒置若罔闻。他的目光坚定，不再躲避任何人的注视。
　　应淮年接过资料，轻轻点头：“好。”
　　放学后的天台，春风和煦。两个少年并肩坐在水泥台上，摊开资料认真讨论。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温暖而明亮。
　　“我母亲说，”夏时寒忽然开口，“你是个好孩子。”
　　应淮年挑眉，似乎有些意外。
　　“她还说，不同的背景意味着不同的路。”夏时寒转过头，直视应淮年的眼睛，“但我想走什么样的路，应该由我自己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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