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山一家子

　　除了威势渐长的徐青君，徐翠翠向来不跟小辈客气。
　　在小青山闲着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劳动起来，尤其是姓宁名简的某个小子，工头翠就差拿条小皮鞭在他身后鞭策。

　　今天是个好天气，大红太阳高高挂。
　　宁简咬着牙，推着磨，脸热得通红，头发湿哒哒，后背被汗水沁湿大片，新帖的纹身贴也晕了色。
　　两小时。
　　他已经拉了两个多小时磨。
　　小姥姥是真不拿他当外人看，只当他是生产队的驴呢！
　　小宁狼气喘吁吁，距离变成死狗一条，只有一步之遥。

　　偏偏徐翠翠还会失望地摇头叹气，说出那句曾入他梦中的判词：
　　“小子，你还差得远呐！”
　　就这点力气，万一将来两娃娃真在一块儿，吵了架，徐青君要走，他拦都拦不住。

　　宁简两眼发花，却不肯停。
　　他才不差。
　　他也要得到小姥姥的认同。
　　宁简机械地迈动步子，想要再坚持一段，多坚持一段。
　　这样，就能更靠近她，更靠近徐青君一步。

　　忽然，有人拉住他，卸了磨，扶他去室内休息。

　　徐青君刚回来，看这一米八的大孩子热到中暑，问了事情经过，有点头疼，冷下脸训徐翠翠：
　　“您今儿又是做什么呢？那新驴上磨还得有个适应过程，何况这么个小孩，您当人家长辈坐那儿是摆设啊。”
　　宁淮在一旁舂米瞧乐子，不意火烧自个身上，忙一语双关地澄清：
　　“这小子，叫他没点觉悟，该！”
　　得，两家凑不齐一个靠谱长辈。
　　给孩子累成这样，真没有哪个是冤枉的。
　　徐青君头更疼了，拿藿香水给人灌下去，又用毛巾裹着冰袋给宁简冷敷。

　　宁简真是热昏了头，模模糊糊见到徐青君坐在一边，便委屈地拉着人袖子诉冤。
　　“我不差。”
　　徐青君没意会他的意思，宁简更委屈了，手掌攀上她的手臂，撒娇似地晃。
　　“我不比别人差，我也拿过很多奖，好厉害的。”
　　懂了，这是要安慰要夸夸。
　　真跟小孩儿一样。
　　徐青君失笑，拍着他的手背，敷衍小孩：“好好好，不差，小宁很厉害，现在先休息。”
　　也亏得最近哄过蓁蓁，有经验。
　　要往前几个月，不解风情的徐某人能直接给他骨头拧脱臼。
　　宁小孩得了肯定，心满意足收回手，乖乖躺好。

　　他这一休息，就到了下午。
　　桂花糕已经蒸上锅，大家伙现在正围着桌子包月饼，倒模具。
　　徐青君也在其中。
　　宁简想起自己孩子气讨说法的一幕，臊得没脸，一溜烟钻进厨房帮徐翠翠烤月饼，很简单，看着时间给烤箱里的月饼刷蛋液就行。
　　小姥姥一见他，就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心情颇好地哼小曲。
　　宁简在旁听了一耳朵，还挺好听，最动人的是其中不用言语也能理解的情意。
　　“这是什么曲子？”
　　“从小青山的传说演变过来的小调。”
　　宁简心中一动。
　　“是月亮湖的传说？”
　　“你也知道这个？”
　　“之前听徐青君讲过一遍。”
　　“哎哟，青君三棍子闷不出一句话，居然还会给人讲故事。”徐翠翠乐得笑起来。
　　“讲得很简略，”宁简委婉道，“几句话就没了。”
　　小姥姥又咯咯直笑：“她肯定讲不清，还得我来。”

　　从前，小青山上住着一位美丽的女郎，她的爱人在大雨天出门捕鱼，淹死在了水中，尸身难觅。
　　女郎难过不已，每每入夜，辗转不能眠，于是每到月夜，都要去湖边埠头坐下，看着水中月影倾诉对爱人的思念。
　　-月亮啊月亮，你可照见我的情郎？
　　-情郎啊情郎，夜晚的湖波可寒凉？
　　-湖波啊湖波，你何时让他把家还？
　　日久天长，天上的明月也被女郎诚挚的感情所打动。
　　于是弯月割下一个凝聚神力的尖尖，抛进水里，承诺说：
　　-女郎哎女郎，你且放心把家还。
　　-待他日月圆，情郎必定归乡来！
　　女郎听了，欣喜不已，待到下次月圆，盛装打扮来到湖边埠头，果真见到情郎死而复生，自湖中圆月的倒影里破水而出，泅水而来。
　　这对有情人在湖边拥吻而泣。
　　由此，人们改称小青山脚下的湖为月亮湖。

　　徐翠翠平日里讲话咋咋呼呼，讲故事的腔调却绵软得很。
　　宁简仿佛也跟着她的讲述，看到了月亮湖轻柔的水波和温柔的夜色。
　　“不过，青君不喜欢这个故事。”
　　小姥姥笑够了，又垂眼叹气。
　　“小禾苗说，这世上并没有神神鬼鬼，故事里的情郎压根就没死，而是个抛弃女郎、去了远方的负心汉，最后不过是在外边混不下去，想起故乡的旧人，才灰溜溜回来。”
　　宁简一怔，小姥姥话里，似乎还有故事。
　　但徐翠翠很快又爽朗一笑。
　　“她还给我举一堆天体地体的例子，我个没文化的老太婆，哪里听得懂那些科学不科学的东西嘛！”
　　余下的时间里，宁简都有些心不在焉。
　　徐青君为什么会说那番话呢？
　　他耷拉着嘴角给月饼刷着蛋液，忍不住想。
　　是她心里，也和女郎一样，惦记着某个去了远方的人吗？
　　如果她忘不了那个人，我呢？我怎么办？
　　吃醋和喜欢，都来得有理又无理。
　　明明连影儿都看不见的事，总能被不受控制的念头搅成影影幢幢的鬼魅，自己吓自己。
　　宁简把月饼推回烤箱，眼神再次变得坚定。
　　如果因为那个人，徐青君不喜欢月亮湖的传说，那就换他来，让徐青君爱上这个故事。
　　顺带，也喜欢他。
　　不然，连吃醋都吃得名不正，言不顺?。

　　糕点起锅，晾凉，满室甜香久不散。
　　剩下的封装可没有第二处作业点，宁简一抬眼就能看到徐青君，很冷的一张脸，他却莫名从中觉出几分温柔。
　　明晰自己心意后，他的厚脸皮在徐青君面前失效了，这会儿跟座椅上有钉子扎似的，坐不安稳。
　　“大家饿不饿？我去准备晚饭吧。”
　　“大侄子，你竟然没偷吃吗？”
　　徐蓁蓁难以置信。
　　刚出锅的桂花糕和月饼，那么香，那么软，那么甜，怎么可以有人不偷吃到肚皮鼓鼓！
　　“你竟然不偷吃！”
　　“天呐，伙计们，群众里出现了叛徒，大家说，该拿他怎么办？”
　　“拉他下水，塞撑他！”
　　桌上其他人也跟着起哄，宁淮更是直接上手塞他一嘴米糕。
　　堂中登时笑闹作一团。

　　徐青君弯了眼，又拣过一块月饼封好。
　　这个中秋，可以预见的热闹。
　　从前，家里只有她和姥姥，两个人像两台机器，公事公办地做点心，偶有对话，也难超过三句。
　　现在，好吵，好闹。
　　真好。

　　距离中秋还有一周。
　　小公司已经开始发放年礼。
　　怕徐青君不把自己的心意落实到位，徐翠翠一大早就将隔壁舅甥俩指使得团团转，忙忙碌碌将昨日分装好的糕点装车，要下山去公司。
　　理由也是现成的，投资方发福利，顺带视察。
　　宁简被自家老舅拉着加急一通捣鼓，穿上西装，抹上发油，把头发梳成大人的模样。
　　“这样，真没问题？”
　　他看着镜子里过于浮夸的自己，忽然生出了几分不确定。
　　宁淮自己打扮得一身沉稳，肯定点头：
　　“年轻人，就要穿得青春靓丽些。”
　　心底却想：最好叫人看了就败光好感，免得臭小子贼心不死，硬要撞南墙。

　　徐青君接到消息，颇为无奈地领着员工们摆出欢迎的架势，结果迎面遭受两身骚粉的视觉冲击。
　　宁简一身粉西装，头发上疑似洒了亮粉。
　　徐蓁蓁不甘示弱，穿了那条梦幻粉纱裙。
　　场景一换，这俩就能直接上台走秀。

　　冷静，冷静。
　　不能笑场。
　　给小孩们留点面子。

　　徐青君克制地深吸口气，将胸腔里那点笑意压下去，板起脸，在这头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和宁淮介绍近况：
　　月亮湖试营业的成果还不错。
　　这边自然风光好，目前入夜还能看见萤火虫，湖边营地及各项娱乐项目已经发展起来，中秋假期里就会正式对外开放。
　　林地采集活动业已提上日程，整体照计划稳步进行中。
　　那边，在徐翠翠的自夸声里，徐蓁蓁和宁简一个个和人打过招呼，将礼品分发到位，两方人马很快打成一片。
　　宁淮见徐青君的目光没有多瞧宁简，心底为自己的机智点赞，面上笑意更盛。
　　“工作上的事，有你在，我们都很放心，你大胆去做，后头还有叔叔们在。”

　　节礼的事给宁简提了个醒，比起家里，徐青君更多时间和公司员工们泡在一块儿。
　　最近一有时间，他就会带点零食饮料拐去小公司刷存在感。
　　几次下来，已经和大家混熟了。
　　“小宁，今天又带什么好东西来啦？”
　　“小宁你要不少来点，最近被投喂得，肚子上膘都起来不少。”
　　“那你别吃，留给我。”
　　宁简含糊应付过一片笑闹声，抱着保温杯敲开最里边那扇门。
　　徐青君一听外边的动静就知道他来了，带点无奈地笑。
　　“来得这样勤，课业不重吗？”
　　“还好，反正又不用学多好。”
　　宁简在国外没读完高中，只是听从母亲意愿回乡高考，只要成绩过得去，有个大学读就成，自身并没有多大抱负。
　　徐青君看他明显不上心，只揭了保温盖往她杯里倒养生茶，不禁叹口气。
　　“你呢，你自己怎么想？”
　　他动作一顿，笑嘻嘻道：“能有什么想法？混日子呗，有一天算一天，反正家里不缺我一口粮。”
　　徐青君抿了口温茶，润润唇，闻言放下杯子。
　　“真的吗？”
　　“反正我也不耐烦看那些东西，当米虫也挺好。”
　　太乖巧的孩子容易被忽视，倒不如叛逆些，让人生气，还能多赚来些目光，哪怕是嫌恶的。

　　徐青君靠进椅子，指间捏了支笔，虚虚点他眉心。
　　“骗人，你的眼睛，可不是这样说的。”
　　“是吗？我的眼睛怎么说？”
　　宁简嘴角弧度不变，双手撑在桌上，弯腰凑近她，停在半臂远的地方和她对视。
　　“想要什么，靠着装疯卖傻是不成的，或者你想别人一辈子拿你当傻子？单有野心，却没有相匹配的行动能力，就只能当空想家。”
　　徐青君简直拿出毕生的耐心来和人谈心。
　　她不想看宁简走上歧路。
　　这孩子，心底有股气，和从前的她一样，倔，不服输。
　　却少了她那股冲劲。
　　像阳光照不到的幼苗，疯狂长茎，不发枝叶，看着生得高，实际营养不良，一口气就能吹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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