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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
崔峨久久未能回过神,她凝着它。
她恰好站在逆光的位置,晨光熹微,自她身后漫来,为身形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却也因此像一道剪影,将他眼前的视野遮去了大半。
裴尹生慢慢地侧眸。
碎金般的光线从她身侧漏过来,掠过绷紧的下颌与紧抿的唇线,将几分冷硬的轮廓,连同她上唇与眉头的痣,都勾勒得清清楚楚。
她的发梢、眉峰,都在光里晕开一圈毛茸茸的亮边。
可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落在花丛间那物件上,仿佛周遭一切包括他在内,都已从她的感知里彻底消失。
裴尹生静立未动,也没有开口。
只是看着她被晨光点亮的侧影,看她眼底映出的那些簌簌落下的光尘。
崔峨眼睫轻轻一颤,喉间翻涌的呕吐感已勉强压了下去。她下意识抬眸,视线便直直撞进裴尹生的眼里。
他没有闪避,亦未垂下眼睑,就那样迎着她的目光。
晨光渐亮,映得他眸色格外浅淡,也清晰地照见她脸上尚未褪尽的惊悸与恓惶。
崔峨的嘴唇动了动,想质问裴尹生,想发出尖叫,想问他做了什么又为何在此。
可他的所为已是如此昭然,剑上血迹未干,追问反而显得苍白。
喉咙滚动了一下,她声音沙哑得厉害:“你杀的?”
“是。” 他终是开口,没有任何修饰或解释。仿佛承认的不是一桩血腥杀戮,而是拂去衣上的一点尘土,“除去邪祟罢。”
语声干脆,也划清了界限——非关私怨,只为诛邪。
静了一息,他目光已落回她身上,忽而开口,他竟说:“多有得罪……万望见谅。”
如此突兀,如此近乎文绉绉的歉意。
崔峨看着他,脸上只剩下迷茫。
她该说什么,说“没关系”还是也回一句文绉绉的话?
对着一个刚刚承认斩首他人,而此刻剑尖还滴着血的仙门长老?
心绪纷乱如麻,却见裴尹生并未退开,反而上前,已是略略倾身,向她探出手。
他的手只悬停在她身侧半尺之遥。
崔峨见他掌心向上,对方指尖萦绕着极淡的灵光。
她下意识微微一颤。
那手立刻静止了。
灵光悄然隐去。他什么也没说,缓缓收手,直身而立,仿佛方才那片刻的靠近从未发生。
“……啊,” 崔峨干巴巴地开了个口,眼睛也是不自在地往旁边瞥,没话找话着,“我身上……是还有什么不对劲吗?”
裴尹生的目光随着她的话,再次落回她脸上,又极快地扫过她的肩颈。
但很快,他答道,“你身上沾染的气息已然散尽。”
他似要说旁的话,但一阵细微的“嘎吱”声从地面传来。
崔峨下意识低头寻找声源。
他顿了顿,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转头看向那个头颅。
崔峨不自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秋海棠处,那颗不久前还触目惊心的头颅,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模糊。
它自眼眶、唇齿间钻出嫩绿的芽尖,绽开淡红的花苞。发丝蜿蜒入土,化作细根;皮肉肌理褪去血色,泛起木质般的纹理。
不过片刻,那曾属于一个“人”的部分,已彻底失了原型,与一株花草无异,静静地扎根在“同伴”之间。
“仙人身殒,躯壳会变化本源。”裴尹生开口道,“他仙体仍在,死后化入身边花卉,亦是自然之理。”
他的目光在那尤带几分诡异鲜嫩的花苞上停留了片刻。
“瞧,”他忽而极轻地开口,语气里听不出是感慨还是单纯的陈述,“开得倒好。”
说罢,便轻抬起剑,剑尖隔空拂过“花”。
花苞连同嫩枝便自主体脱落,而它们尚未坠地,连带着枝干已化为光尘,转瞬不见。
崔峨当然知道仙人死后会变成植物,她以前在《大道飘渺》里见多了。
高阶修士陨落,躯壳化为山石花木,如同一种预设的场景特效,一种资源回收的视觉演绎。
她甚至曾对此评头论足,挑剔过某些转化的视觉效果不够“唯美”或“震撼”。
可“知道”与“亲见”之间,竟是隔着这样一道鸿沟。
眼前发生的,是如此……具体。
“……”
一股恶心感涌上。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从前在游戏里的那些“挑事”,那些对生死规则的轻慢,是错误的。
至少,现在置身处地,她不能再用游戏的思维去进行这种“游戏”了。
崔峨捂着嘴,低头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崔姐姐,崔姐姐。”
一声呼唤忽地从身后传来,带着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崔峨一个激灵,下意识地转过身,一只手轻轻贴上她的面颊。
是裴尹生,但他很快抽离,似是无意,似是为了拂去自己唇边的发。
黎秋已跑到近前,仿佛没看见一旁的裴尹生,径直扑过来抓住崔峨的手臂,力道不小。
“崔姐姐,我们去找、找郑门主好不好?”
崔峨被她晃得又是一晕,没反应过来“郑门主”是谁。
直到黎秋又拽了她一下,语气更急了:“就是刚才救我们的那位郑前辈呀!明月门的郑门主!”
崔峨被她晃得又是一晕,但黎秋攥着她胳膊的手收得更紧了。
明月门……
郑彤……是那个明月门的门主?好像是,她说过的。
崔峨想起来以前在旧作里,明月门,这个以医术和丹药闻名的大宗门,门下门生精研药理。
她当年为了刷贡献和灵石,没少跟这个门派的NPC打交道,倒买倒卖药材,甚至还琢磨过他们的丹药配方……
那个又肝又氪、药材被策划调得死贵、让她一边骂一边埋头刷任务的医药大宗。
她晃了晃,勉强稳住心神,看向满脸急切的黎秋,干涩地应了一声:“……好。”
崔峨几乎是任由黎秋拉着自己转身就走,此刻她全然不想去注意身旁的任何事物,任何人。
身后,似乎有声音掠过耳际,又或许只是穿堂的风。黎秋脚步未停,崔峨当做什么也没听见。
*
长廊的另一端,郑彤独自站在尽头,见她们走来,她轻轻叹了一声:“看你们平安,我也放心了。”
黎秋扯了扯崔峨的袖子,声音平平地说:“父亲真的死掉了。”
崔峨心道,原来黎秋还不愿意接受事实啊。
郑彤却是面色一凝,但并未追问黎知慈的死状或细节,她继而道:“我在追踪那邪修残留气息时,于一处极为隐蔽的假山密道内,发现了一尊供奉古怪的神像。那神像……气息邪异,与那叛徒功法同源。”
“果然,在我毁掉神像后,发现他确实将大部分力量与意识暗藏其中,意图行那金蝉脱壳、李代桃僵之计。我正恐其仍有卷土重来之机……”
“他死了。”崔峨听到此处,几乎是脱口而出,打断了郑彤的话。
她见郑彤目光倏地转向自己,忙补充道,“那个黑袍邪修……已经死了。就在后花园……是上善门的裴仙长,他……解决了他。”
她见郑彤目光倏地转向自己,忙补充道:“那个黑袍邪修……已经死了。就在后花园……是上善门的裴仙长,他……解决了他。”
“你亲眼所见?裴仙长……上善门的裴尹生?”
崔峨下意识点头,“是,就在刚才。裴仙长……他斩了那邪修,然后……那躯体化作了海棠,又被他……”她顿了顿,“总之,是彻底消散了。”
“裴尹生……”郑彤低声重复这个名字。
“尸身化花,灵力归尘,确是形神俱灭之兆,做不得假。”她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对崔峨解释。“既是他出手,干净利落自是当然。”她轻轻颔首,语气里有一丝难以辨明的复杂,“如此,这一重后患,倒算是解了。我也……略可安心。”
“啊……”小姑娘不由惊道。
崔峨知道她定害怕,紧紧握住他。
而郑彤身形也随之淡去了。
崔峨望着她离开,只觉得自己心情难以平复。
小姑娘手指冰凉,“崔姐姐……我头好晕。”
崔峨自己何尝不是晕眩阵阵,她反手握住黎秋冰凉的手 ,“怕是熬了一夜,又惊又吓,撑不住了。”
她声音也带着疲惫,“我也头晕得厉害……算了,先不想了,找地方歇一会儿再说。
此刻,什么阴谋、邪修、神像、仙人……都被她强行按进一片混沌的黑暗里。
可她还没来得及辨明方向,脚步就在长廊拐角处顿住了。
阿岚站在那里。
她似乎已在此处静候了片刻。
见到二人,她随即快步上前,拦在了她们面前。
“你们在这,”阿岚站定,直言,“来了些上善门的仙长。”
“为首的仙长说,说有些事想要询问府中人,而你们恰好不见了,哦,仙长们特意问起了二位。”
崔峨听着,只觉得那股被强行压下的眩晕感又翻涌上来。
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觉,怕是睡不成了。
她还未开口,另一道声音却温和地插了进来:
“二位小友没事便好。”
应来雪不知何时已到了近处,步履无声,如同悄然落下的雪。他看向崔峨与黎秋,语气依旧平和,“此中原由我已经在裴师弟那里了解了,也见过了郑门主。幸好,大家都无恙。”
他稍作停顿,温和的目光在二人疲惫的面容上掠过,接着道:“只是昨夜府中变故甚大,牵扯非轻。我门中尚有数处细节需向二位小友印证,以便厘清首尾,回禀宗门。”
言罢,他侧身向长廊另一端略微示意,“不知可否移步花厅?此事已征得贺夫人与陆夫人首肯。”他顿了顿,“不会耽搁二位太久。”
“自然……听从仙长安排。”崔峨低声道。此刻她只盼着这桩麻烦能快些了结。
花厅内光线明亮,晨晖透过雕花长窗洒进来,厅中已坐着两位彩衣仙人,并不似上善门中人。
应来雪引崔峨她们落座,自己在侧旁坐下,仿佛只是一位寻常的陪同者。
“这二位是仙盟遣来的长老。”他简单介绍,随即不再多言。
“我姓林。”她简单介绍,“旁边是我的师妹,姓安。”
“昨夜府上遭变,二位受惊了。”林长老并未多作寒暄,径直切入正题,“还请将自邪修现身,至裴道友出手诛灭之间,二位所见所闻详述一遍。尤其是其间有无异样动静、特殊言语、或值得留意的术法痕迹。”
崔峨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回答。
她说话时,林长老偶有插问,“邪修可曾触碰或留下任何具体物件?”、“裴道友出手前,可曾与那邪修有言语交涉?”
每一问都得仔细斟酌,不然林长老就会继续发问,答得崔峨简直心力交瘁,竟比应付现实世界的考试还艰难。
轮到黎秋时,小姑娘只是低着头,声音又细又小,反复说着“害怕”、“不知道”、“躲起来了”,更多时候是往崔峨身边缩。林仙长问了两次,见问不出更多,也未逼迫。
崔峨见状,索性也依样画瓢。
“我……那时吓坏了,脑子里一片混乱,什么也记不清了。”
林长老蹙眉,欲说什么。
“原来如此。”应来雪温和的声音适时响起,自然而然地接话。他并未显露质疑,只微微颔首,“二位受惊匪浅,记忆难免模糊。今日便到此吧。”
他起身,向林、安二位长老略一示意。
“应道友处事周详,我二人自是信得过。”林长老站起身,安长老见状也随之站起来,她们似要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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