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秤

　　酒店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音极好，将外面的世界隔绝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头顶灯带散发出的、过于明亮却毫无温度的光。宋聆站在一扇房门前，犹豫着。

　　手指抬起，又放下。

　　刚才那混乱的一幕还在脑子里回放。宋冽挡在他身前的背影，那双冰冷里压着怒火的眼，还有最后几乎是落荒而逃的离去。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捏着的小瓶药油。刚才去附近药店买的。推搡间，他好像瞥见宋冽用那只之前受过伤的手去格挡，力道狠得惊人。

　　道谢是其一。更重要的是，那条裂缝出现了，他控制不住地想要靠近，想要看清裂缝后面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抬手，敲响了房门。

　　叩叩——

　　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他又敲了两下，稍微加重了力道。

　　“师兄？是我，宋聆。”

　　依旧是一片死寂。像是里面根本没人。

　　也许睡了？或者根本不想开门。这很符合宋冽一贯的风格。宋聆心里刚升起的那点念头又凉了下去，他捏紧了药瓶，准备离开。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门内突然传来一声极其压抑的、模糊的闷哼，紧接着是什么东西掉在地毯上的沉闷声响。

　　宋聆的脚步猛地顿住。

　　不对劲。

　　他立刻转身，也顾不得那么多，用力拍打着门板：“宋冽？师兄？你怎么了？开门！”

　　里面又是一阵窸窣声，像是有人在艰难地移动。过了好一会儿，门锁才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门被拉开一条缝。

　　宋冽出现在门后。他只开了条窄缝，半个身子隐在阴影里。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苍白，额发被冷汗浸湿，几缕黏在额角。他穿着酒店的白色浴袍，领口微敞，呼吸有些重，那双总是冰封着的眼睛里，此刻蒙着一层压抑不住的痛楚和被打扰的烦躁。

　　“有事？”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明显的忍耐。

　　“我……”宋聆被他这副样子惊到了，一时忘了词，下意识举起手里的药油，“你的手……是不是又……”

　　他的话没说完。宋冽似乎想抬手表示没事，但手臂刚抬起一半，眉心就猛地拧紧，另一只手迅速按住右边肩膀下方，喉咙里溢出一声极轻的抽气，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宋聆看得清楚。那不是手腕，是更靠上的位置，旧伤的核心区。

　　“你旧伤复发了？”宋聆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也顾不上对方愿不愿意，伸手就去推门。

　　宋冽想挡，但剧痛显然削弱了他的力量，门被宋聆轻易推开。

　　房间里的景象落入眼中。床头灯开着，光线昏暗。地上扔着几个拆开的止痛贴药袋，床头柜上放着半杯水和一瓶打开的止痛药，几粒白色药片散落在一旁。他刚才显然是想起身拿东西，却差点摔倒。

　　宋冽被门撞得后退半步，靠在玄关的墙壁上，喘了口气，脸色更难看了，眼神里带着被窥见狼狈的愠怒：“出去。”

　　宋聆没听他的。他反手关上门，走进房间，把药油放在柜子上，看着宋冽按着的肩膀位置：“很疼？吃药没用吗？”

　　宋冽闭上眼，额角有冷汗滑落。他不想回答，或者说，疼痛让他失去了维持冷漠的力气。他只是靠着墙，呼吸粗重，每一次呼吸似乎都牵动着伤处，让他眉头锁死。

　　宋聆看着他这副强忍的样子，心里那点因为之前被凶而产生的委屈和芥蒂，一下子被冲得七零八落。他犹豫了一下，拿起那瓶药油。

　　“我……我帮你揉一下？”他声音放得很轻，带着试探，“这个药油效果很好，我以前扭伤都用它。”

　　宋冽猛地睁开眼，眼神锐利，像是要拒绝。

　　但宋聆没给他机会。他像是下定了决心，走上前，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你这样明天根本没法比赛。坐下。”

　　也许是疼痛磨灭了意志，也许是少年眼里那种纯粹的、不容拒绝的关切太过陌生，宋冽盯着他看了几秒，那层坚冰般的防御竟真的出现了一丝松动。他极其缓慢地、僵硬地移动到床边，坐了下来，背对着宋聆。

　　这是一种默许。

　　宋聆拧开药油瓶盖，一股浓烈辛辣的药味弥漫开来。他倒了一些在掌心搓热，然后跪坐在宋冽身后的床沿上。

　　手指轻轻触上那一片紧绷的肩背肌肉。

　　隔着一层薄薄的浴袍布料，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手下肌肉的僵硬和灼热，甚至在微微痉挛。宋冽的身体在他触碰的瞬间猛地绷紧，像是极度不习惯这样的接触。

　　“放松点。”宋聆低声道，手下开始用力。

　　他的手法并不专业，甚至有些笨拙，但足够认真。用掌心按压，用指节推刮，顺着肌肉的纹理，将那股灼热的药力一点点揉进紧绷的伤处。

　　房间里很安静，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宋冽的呼吸起初依旧沉重，带着忍耐的颤音。渐渐地，随着那笨拙却持续的按压，那僵硬的肌肉似乎真的松弛了一点点，呼吸也稍微平缓了一些。

　　空气里弥漫着辛辣的药味，还有一种无声的、微妙的东西在流动。

　　宋聆能感觉到手下的身体从最初的抗拒，到慢慢接受，甚至有一丝极其细微的、依赖他力道放松的趋向。

　　他低着头，能看到宋冽后颈的发茬，和浴袍领口处露出一小段清晰的脊椎骨。这个人，在人前是无所不能的棋圣，是冰冷坚硬的堡垒。可此刻，在他手下，却只是一个被旧伤折磨、会脆弱会疼痛的普通人。

　　寂静持续了很久。

　　久到宋聆以为他是不是疼得睡着了。

　　忽然，一个极其低哑的、几乎含在喉咙里的声音，破碎地响了起来。

　　声音太轻，太模糊，像幻觉。

　　宋聆的动作顿住了。

　　“……什么？”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前面的人没有回头，依旧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只有肩膀的线条似乎更僵硬了一些。

　　又过了几秒，那沙哑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比刚才稍微清晰了一点，却依旧带着一种艰难的、仿佛从尘封多年的箱子里费力拖拽出来的滞涩。

　　“……你这些年，”

　　“……过得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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