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狐

　　这场梦就像一朵开在沼泽里的花，只有在月出时，才会发光。
　　相传，东北海之外，大荒之中，有九山环绕，山中盘踞一凶蛇，为共工的臣子相繇，亦作相柳。生九头，青色人面，食于九山，山外，凡它所抵之处，皆成沼泽溪流，百兽闻其味不敢居。后来，大禹为治洪水，杀死相繇，相繇死后，因其血腥臭，致五谷不生，加之其地多雨水，人已不可居。大禹多次掘地堵水，多次坍塌，塌陷之地，聚水成池。于是，他便用掘出的泥在此地建造了一个众帝台，众帝台在昆仑山的北面。
　　“你们看，这便是首尾相连的九座山。”说着，青面男人抬手指了指竹窗外的群山道，“据说，在相繇死后，它的九头蛇身便被压在了这九座山下，因染其血，山中花草河流皆为玄色，犹如枯物一般，只有在月出之时，才会褪尽其色，活过来。故此，这九座山也被当地的人称为玄度山。”
　　“我看，活过来的不止这些山中之物吧。”星看着眼前这个自称柳生的青面男人，意有所指道，“你长得就很像那凶……”
　　“住嘴！”柳生瞪着坐在竹凳上的星，呵斥道，“女娃娃，你要是听烦了，可自行离去，莫扰了他人。”
　　“你这竹叶茶真难喝。”说完，星便走出了竹屋，和静卧在檐下的水离一起等天明。
　　若不是今日的一场晨雨把星和水离困在了隐于岳山之中的寻竹镇，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在传说之外的九山下，相繇种于沼泽之地的“花”竟是这月下寻竹。
　　“早知岳山如此古怪，我们就该在雨停时离开。”星望着悬挂在竹枝上的皎月说道，“我记得白日里我们刚进山时，山里还长满了长长的寻竹，也不见人和屋舍。怎么才贪睡了一会儿，林中的避雨之地就成了寻竹镇。”
　　“或许与那柳生有关。”水离怀疑道，“你也看见了，寻竹镇里的这些青面人除柳生外，皆为山中竹精所化。”
　　“我不明白，柳生来到此处，只是为了把自己的传说讲与竹子听么？可传说里关于它的死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啊。”星不解道，“还是这其中另有隐情。”
　　“隐情么。”水离沉思道，“若没猜错，我们在月下的所见所闻皆是柳生相繇所为。此刻，竹林间的风里还藏匿着它来自沼泽之地的苦辣气息。”
　　“这九头凶蛇真是死后也不安生。”星小声嘀咕道，“附近的这些山林恐怕早已被它祸害完了。”
　　“哈哈……没想到如今我竟沦落到了被后世之人唾弃的地步。”柳生的声音突然从星的身后传来，“女娃娃，若不是这些凡尘之人因贪生闯入九山中，惊动了我的魂魄，我又怎会被落入山中的月光唤醒，坠入这俗世。”
　　“难道这一切都与我们看到的寻竹镇有关？”星问道。
　　“不错。”柳生说道，“既然你们能在月下看见这朵开在沼泽里的花，想来是与我有缘，不如随我去九山一叙，如何？”
　　“不必了，明早我们还要继续赶路。”水离婉拒道。它总觉得这个柳生似乎在暗地里盘算着什么，他们还是少掺和为妙。
　　“是么。”柳生嘴角含笑的望着面前的一人一狐道，“看来这寻竹镇你们是走不出去了。”
　　“你这九头蛇怕不是想食肉了！”只要一想到传说中相繇那凶恶狰狞的面目，星就浑身发麻。
　　“女娃娃，昆仑北面的众帝台可不是白建的，再者我一缕游魂还能吃了你们不成。”柳生笑道，“还是安心随我去一趟九山吧。”
　　说罢，只见柳生朝着天边的月轻轻呼出一口气后，山林间狂风大作，卷起了一地的竹叶和月光。但很快，月光便被藏进了云雾。失去月光的寻竹镇正在一点点被夜吞噬，有风穿行其中，混杂着山中竹子的清香和沼泽之地的苦辣。当两股气息相互交织着划破无尽黑夜时，风拨开了云雾，月霜落地，竹窗外的九山近在咫尺。
　　月下，星望着眼前阴森死寂的山岭，心里有些发怵。要不是碍于此地是相繇的地盘，她真想和水离逃出这个浑浊之地。身侧的柳生在察觉到星的异样后，便伸手向月借了抹光置于掌中，轻轻一吹，山中草木瞬间被碎落的月光点亮。
　　“曾经有个人和我说过，月下的九山就像他种在镇子里的寻竹，发着光。”柳生失神地看着沾染在掌中的淡淡月色说道，“所以，你们现在看到的只是我藏在月光里的另一段隐秘过往罢了。”
　　“那这人后来怎么样了？是不是也变成了游走在九山中的月下孤魂？”星问道。
　　“他确实和那些贪生之人一样，为求山中起死回生的玄色花草，走进了这座他永远也走不出去的山。”柳生说道。
　　“起死回生？”星讶异道。
　　“谣传人死后，只要将一株生于九山之中的玄色花草的汁液滴入逝者口中，就能使其在月下复活。”
　　“可世上真有这样的奇事吗？”星不解道。
　　“不知道。”柳生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只知人是人，草木是草木，岂会一样。”
　　“难道至今都没有人活着将山中草木带出去？”
　　“没有。起死回生本就是凡人生出的妄念，从他们带着妄念踏入九山那刻起，离山的路就已被他们自己堵死了。”柳生说道，“而在众多入山者中，只有他未变作游魂，至死都还记着回去的路。”
　　“他不会就是那寻竹镇里的竹精吧？”星猜测道。
　　“不是。他只是生于岳山中的种竹人。”柳生说道，“寻竹镇不过是他生前做的一场梦，死后，他的梦便留在了九山中，像执念一样挥散不去。此次，我请你们入山，就是想让你们将他的梦带回岳山，以让山中寻竹起死回生。”
　　“等等！我们是何时入的梦？”星惊声道。
　　“估计途经此地时，就已入了梦。”水离平静道。
　　“不错。那场晨雨就是我为入山者降下的。”柳生解释道。
　　“月下的你，似乎与传说不同。”星看着光影交叠下的相繇，有些恍惚。
　　“有何不同，无非是因为我在他的梦里窥见了不一样的人间。”说着，柳生的思绪飘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月出之夜。
　　自相繇沉睡在九山之下的魂魄被入山者惊扰后，它便再难安息。每当月出之时，只要一听到山间草木复活后的窃语声，他就会在月下嗅到入山者的死亡气息，与沼泽之地的苦辣味不同，气息里藏着草木皆无，惟人才会生出的欲念，一旦上瘾，便将万劫不复。
　　然而，就是在这样一个浑浊之地，月夜下竟生出了一抹相繇从未见过的竹色，而这抹竹色正是那人留给岳山寻竹的最后一场梦。梦里，寻竹镇还在。
　　入夜。每当月下有孤魂出没时，相繇就会扮作青面人的模样，穿行在九山中，找寻着入山者的踪迹，以此来引其出山。但每次在临出山时，都会因入山者不愿舍弃手上的玄色草木而告终，就连那人也不例外。
　　关于那人，他和所有的入山者一样，相繇并不知晓其姓名，只知他从岳山而来，为救枯死于山中的寻竹，不惜以身犯险，誓要将玄色草木携离九山。
　　那夜的九山，月光忽明忽暗，相繇就这样安静地跟在他身后，望着他在回去的路上徘徊挣扎，似乎这世上只有生于九山之中的草木，才能让他种下的寻竹起死回生。救竹成了他种在心里的执念，竹生他生，竹死他死，已无关九山外的谣言是真是假。自踏入九山的那刻起，他就把自己看作了游荡在山中的无名孤魂。
　　数日后，当相繇回忆着那夜，走在他倒下的路上时，月光穿透密林落下了一抹青翠的竹色，这是一抹不该存在于九山中的人间色，只有伸手去触及，才能看清。
　　雨后的岳山，朦胧静谧，弥漫着一股竹子的清香。竹间还藏有一竹屋，是他为妻儿搭建的避风挡雨之所。起初，因此地常年多雨水，人迹罕至，山中就只住着他一户人家。平日里，他会带着妻儿去竹林间漫步，然后把竹子藏在月下的私语说与他们听。每逢雨后新笋破土而出，他们就会奔走于山间，将竹下新芽挖出背回家中煮食。在无常的岁月里，是山中寻竹陪着他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雨季。渐渐地，他们开始听懂竹语，也习惯了与竹为邻。于他们眼中，岳山的竹林就是他们活过的另一个人间。
　　后来，因寻竹镇的出现，竹林间的私语消失了。他们不知镇子的由来，只知里面住着他们从未见过的青面人，而这些青面人并无恶意，一直与他们平静地生活在山中，互不相扰。
　　直到岳山生变之夜，黑云遮月，在竹地之下有黑影挣脱而出，游于竹间，阴魂不散，一夜之间，山死竹枯，寻竹镇消失不见。无奈之下，他只能携着妻儿离山而去。离山后，他又因记挂山中寻竹，夜不能寐。妻子不忍他日日这般苦痛，决定让他遵从自己的心，离家去往那座谣传中的九山，找寻生于山中的起死回生之术。
　　突然，一阵山风拂过，吹散了他的记忆。
　　待梦醒时，星和水离已在不觉中跟随着柳生回到了他曾走过的路上。
　　“这便是他留在九山中的一场竹梦么……”星望着飘浮在月下，细碎的翠色光点惊叹道，“真美。”
　　“可惜他来错了地方，寄错了梦。”说着，柳生想要伸手去捕捉浮在月下的竹光，结果竹光在触及到他的掌心时，又从指缝间溜走了，“如今，在这九山中已无人能将其捕捉，就算有，他也走不出去了。”
　　“每日途经此地的人那么多，为何偏偏是我们？”水离问道。
　　“因为在所有的入梦者里，只有你们找到了消失的寻竹镇。”柳生说道，“所以我笃信，今夜他的梦将会在月下与山外的妻儿重聚。”
　　“是么。”星半信半疑地伸手朝月下捉了些竹光攥于掌心，手松开后，竹光还在。
　　这时，山中突起大风，云随风动，遮住了九山的月，吹开了那扇隐入夜的竹窗。窗外，月色正浓，枯竹低语不断，唤醒了他困在九山中的梦。
　　“你与他素不相识，为何要帮他？”星看着消失在掌心的梦问道。
　　“帮？九山之中本就没有他的梦。”柳生笑道，“我有些乏了，若无事，你们就沿着地上的月光出山去吧。”
　　说罢，柳生便化作了游魂，乘风而去。
　　一枝落，一梦醒。
　　于玄之镜，生一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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