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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尾声)
大魏星际帝国的舰队如同退潮般,井然有序地撤向了科瓦尔行星带的方向,战后的交接与洽谈工作在蒋济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地进行。
接下来的日子里,一种古怪的平静笼罩了帝星。
曹植没有再迁回封地,他的哥哥甚至下了一道模糊暧昧的旨意,允许他长居帝星,“参详文事”,没有具体的职位,没有确切的权力,更像是一个君主身边的富贵闲人。
曹植没有问,曹丕也没有解释,久违的属于兄弟的默契在这对离心离德的君臣之间沉淀下来。
曹植未解的疑问随着时间流逝变得清晰起来:兄长为何执意御驾亲征,为何选择如此冒险激进的战术,孙权那句“时间不够了”意味着什么,以及……那片归墟梦境最终崩塌的原因。
——二哥,你最后的执念,有关于我,究竟是什么呢?
曹子建凝望着兄长蹙着眉看文件的侧颜,在心里思量,终究是未能出口。
他们见面的时间变多了,有时在书房,有时在偏殿,有时在寝宫。曹丕对着电子屏批阅着似乎没有尽头的奏折,曹植看书或者写点风雅闲趣的小文章,偶尔闲谈,而尖锐的、刺痛的意见碰撞,终究是再没有了。
两个傲慢的人,这样勉强妥协着,开始了一种别扭的、心照不宣的互相陪伴。
曹植在曹丕书房窗台的角落上,发现了一盆小小的苔藓。
这是一盆新奇的会随着天气变色的苔藓,变幻也只有黑色蓝色紫红色这几个看起来很半死不活的沉郁颜色,不小心碰到它的话,便会放出细小闪电,冷不丁地蛰谁一下。
这是多年前,曹植刚到惊蛰星时,出于一种幼稚的报复心态,“进献”给他的皇帝二哥的礼物,目的即是趁他不备,用来自惊蛰的雷霆之力,煞一煞此人的威风。
当然,哥哥也并非宽宏之人,他很快回赠了曹植一种苦得令人头皮发麻的补药,派了医师来盯着他每日饮尽。
这一天是阴雨天,苔藓呈现一种焦黑枯败的颜色,看起来已经作古多年了。曹植鬼使神差地、试探着碰了碰它,充沛的、活泼的电流刷得窜过指尖,酸麻感直抵脊髓。
我冷漠、阴郁、喜怒不定的皇帝二哥啊,他原来还留着它。这个怪东西甚至活得比他本人都健康——曹植被过于生命力旺盛的电流蛰出了眼泪。
曹植之后开始频繁地进献,送的东西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小废物:能矫正格式的墨水——如果这个时代还有人有耐心用纸笔写字的话;会变成微型坦克发射糖果的、机械鸟音乐盒;可以自行游水还会唱摇篮曲的闹钟……
忙得不可开交的皇帝陛下一脸嫌弃:玩物丧志。
但是那些礼物都留在他书桌上了。
帝星人造的四季分明,精准轮转,最后一片叶子落下,紧接着的第二天就下起了茫茫大雪。
政务在有条不紊地交接给司马懿和陈群等人,曹真和曹休也参与过几次大型的线上会议,年少的曹叡也开始自己处理正事了,每天焦头烂额一脸丧气。
雪霁初晴的那一天,曹植带着侄子散心,去从前的议长府邸看了二哥当年种的那棵树。
树果然比人长得更快,儿时的曹彰踮一踮脚还能攀折树枝,而现在成年的曹植要仰着头才能看到它遮天蔽日覆着新雪的冠盖。
曹叡哈出一团白气,忽然轻声问:“王叔,父亲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曹植望着枝桠上挂着的雪沫簌簌落下,恍惚了一瞬间。
“他小时候……”曹植缓缓道,“他怕麻烦,讨厌拘束,聪明有才思,我自幼摹着他的诗文辞赋学着写文章。在我们的大哥——你的大伯去世前,你父亲他,应该是想要自由的。”
曹叡一脸难以想象。
“但是他一旦对什么东西上心,就不会轻易放下……”曹植自顾自地微笑了,“他种这棵树时,比你现在还矮上一截,恨不得给树苗一天测三次身高浇五次营养液。”
少年太子沉默地望着那棵披雪的巨树。
“还是叔父最了解父亲,你回来以后,他很……不同。”半晌,曹叡闷声道。
曹植突然想到了那个被他搁置很久、藏在心里的问题。
他试探着、状若无意地开了口:“叡儿,如果你父亲对叔父……有所期待,但是他一直不说,也不想让人猜到。那你觉得,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期待呢?”
曹叡不假思索道:“那约莫是,他不想让您真的讨厌他吧。”
曹植怔愣了一瞬。
在归墟梦境里飞驰而过的旧时光里,曹植听到过他那个总是在他面前装得很稳重的二哥,无数并不稳重的碎碎念心声。
【父亲让我去战场上观摩,有什么好看的!几千年来人杀人无聊透顶,还不如让机器人统治世界!】
【曹彰是一个硬邦邦的炸药桶,小植是个软绵绵的绣花诗袋,只有我文武双全,父亲为什么不多夸夸我。】
【喜欢红毛就让红毛做你的儿子啊!红头发绿眼睛还穿个黄T恤,您老人家的审美是偏爱复古交通信号灯吗?】
【子建软绵绵的文风有什么好看的?花里胡哨的,凭什么父亲对这么个小屁孩稚嫩的强说愁赞不绝口?】
【子建……受不了血与火的,这种笨蛋就应该……一生光明璀璨。】
【我们最后……不要带着怨恨诀别。】
原来是这样。
果然是这样。
在远离家乡的若干年中,曹植为表心意,可能也为了气二哥,作过很多肉麻的、浮夸的、堪称情书的诗赋。
——我愿化作风、化作雨、化作日月的光华、流转的星辰,穿越亘古的时光,最后归于你的怀抱。
——陛下,兄长,二哥,纵使你对我这样无情,而我还是无怨无悔地爱着你啊。
杨修被酸得牙疼,但是曹子建知道曹子桓不会信的。
原来,他的二哥并不要他以血肉化作风化作雨缠绵于自己并不长久的余生。
在归墟一梦的最后,独自走向自己的天命与终局的哥哥,知道了弟弟的挽留,便已经够了。
未曾宣之于口的“不恨”轰然坠地,那个怎么也逃不出的幻境,便霍然地洞开了。
曹叡苦着脸去办公了,闲人曹植回到宫中,发现曹丕正对着他新送的、会一边泡茶一边扭秧歌一边朗诵《洛神赋》的机械茶宠皱眉。
“辞藻浮夸,靡靡之音,看着闹心。”陛下锐评。
曹植从善如流地点头:“臣弟下次便送个只会说‘陛下圣明’的来。”
曹丕冷哼一声,试图关上这只喋喋不休的茶宠,随即惊奇地发现它居然还会发出镭射氛围光。
在被炫彩霓虹光闪烁得恍若狂欢节的书房里,曹植看向了窗台上那盆被光照着没那么死气沉沉的电光苔藓,突然就笑出了声。
曹丕抬起头,丢给他一个“笨蛋又在发什么疯”的嫌弃的眼神。
曹植上前关上了茶宠镭射灯光,顺便替他哥拢了拢肩上快要滑下来的毯子。
“臣弟只是突然很喜欢植物,有些植物比活得不坦诚的人可爱多了。”
“那挺好,回你的惊蛰星种地吧,雨水充沛,一年能收成五回。”
“作物太多,可是要浪费的……”
“我看你那朋友杨德祖,连父亲的点心都敢偷吃,约莫是个不会造成粮食浪费的高功率饭桶。”
“……”
窗外雪光晴好,一片澄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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