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歃血为誓
“先看看这个。”应骁再次摸出一张纸。
李厌心生疑云,见他变着花儿地往外掏东西,越发笃定此人早有预谋。
这次应骁拿出来的画像她就很熟悉,是当时从毛三那里抢来的“美人图”。格式与刚才的海捕文书有些相像,但右下角盖有一枚特殊的印章,青色蝉虫栩栩如生,并非大徽官府惯用的标识。
应骁指指上面的赏格,向她解释道:“黑市上,有人花三百两黄金,求购云容的人皮。”
李厌浓眉一皱,从榻上“腾”地站起来,又惊又怒:“买她的皮!”
应骁点头。
“不止她一个,在你们到达仂沙之前,就已经有四名女子遇害。凶手刀法很不一般,能避开所有要害,自头至腰地剥下一整张完整人皮。
仵作验断,她们身上没有致命伤,都是被活生生痛死的。唯一一个活着撑到被我们发现的,也已经不成人样了,全身裹满绷带,一瞪眼,眼珠子就从眼眶掉出来。”
李厌越听,眉头皱得越深,一怒之下夺过那张悬赏令,两把撕成碎片。
莫说扒云容的皮,就算是动云容一根毛发、一片指甲,她也不允许!
若真有人胆大包天、敢打云容的主意,那她不介意先下手为强,先把此人的皮给生剥了!
应骁继续道:“想赚这笔钱的亡命徒很多,当天夜里,你在土桥巷仇大家杀了不少人,我们已验明身份,那些都是在黑市上接了单的杀手,大多以赚取赏金为生。”
他将仂沙的黑市规矩与青蚨榜等事说与她听,李厌对此倒是并不陌生。这一路奔逃,少不得缺钱花的时候,她也时常摸到当地的黑市接单赚钱,要么是给谁找点麻烦,要么是去谁家偷点东西。
但买卖人皮是大案,又太过匪夷所思,再美的皮囊从脸上撕下来,不过一团血肉模糊带着油花的烂肉,谁会花这么大的价钱、冒这么大的风险来做这种事呢?
这暂且不论,李厌又想到了一个问题,问:“他们为何得知我们的行踪?”
“仂沙与寻常城市有所不同,这里多的是隐姓埋名的能人异士,消息渠道十分广博。自购皮令悬榜起,就有人在贩卖你们的行踪了,你们每日抵达了何处,又在何处歇的脚,黑市的消息都会随之更新,只要有钱就可以买到。”
李厌勃然震怒,拳头捏得咯咯响,手背青筋暴起,狠狠一拳擂在榻上。
轰隆一声,床榻被她打穿一个大洞。
好一个环环相扣,竟有人对云容怀揣如此歹毒的心思!
她怒气冲冲瞪向应骁,质问:“你是这里的地头蛇,你为何不管?”
应骁反问:“若换你来做这个指挥使,你会如何?”
李厌不假思索,粗声粗气地说:“一锅端了,全部杀掉!”
应骁扑哧乐出了声。
心里想,除了安神药,还得再给这小土匪弄点消火汤,喝了好降降肝火。
“光影随行,亘古不变……”他看向窗外的月光,屋檐沉在更浓重的黑暗里,远方沉睡的沙丘和寂静的城郭,不过是长夜之中的一抹剪影。
“掌控它,远比摧毁它更有价值。”
李厌听不懂,又不高兴了,觉得他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糊弄自己。
应骁懒得解释,温声道:“好了,给你一炷香的功夫发脾气,但是我之后的话要好好听。还想打架吗?我陪你打。”
“……你说吧。我不欺负伤残。”
李厌一噎,满肚子怒气反倒慢慢瘪下去了。
应骁缓缓道来:“云容现在是‘人皮悬赏案’的头号目标,赏金比寻常女子高出十倍不止。我猜测,幕后买家不会善罢甘休,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知晓云容藏身此处。一旦再度提高报酬,那些亡命徒定会变本加厉,展开更周密、更猛烈的攻势。”
李厌不愿设想这一可能,冷硬地说:“有我在,不可能。”
“你确是很厉害,这不假。但如果我是敌人,我知道云容身边有你这一号高手,必定会为你量身定制一套策略,引你上钩。
你且细想,你们如今为何置身这里?我只略施小计,就能将你们一网打尽,若换作真正的坏人,只会比我更不择手段。再者,你和云容都是在逃重犯,等有朝一日,朝廷的追兵追查至此,你腹背受敌,能保证不出任何意外吗?你一个人,能应付得了更多更狡猾的对手吗?”
李厌蓦地一怔。
她做不到。
她嗫嚅片刻,沉默地低下了头。
应骁说出了她最不想听、也最不愿想的话。
她们如今为什么在这?是因为她的无能、她的松懈、她的疏忽、她的软弱……
云容现下平平安安,并非她护卫得力的缘故,而是出于侥幸,可她不能回回都把云容的安危押注在时运上。
若是连云容的安危都护不住,那她的存在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是我不好。”李厌握紧双手,脑子里很乱,轻声道,“是我做得不好。”
应骁安慰:“同你说这些,只是想你看清局势,早做打算。老虎尚有打盹的时候,你也不必自责。”
“我不是老虎。所以不能打盹。”李厌同他钻起牛角尖,低落非常。
应骁心中好笑,故意激她:“这有什么,反正云家落魄了,许不了你财富前程。你不如趁她还在睡大觉,赶紧甩了这个拖油瓶,另投他人麾下!以你的身手,保准赚个盆满钵满!”
李厌一下恼了,猛地抬起头:“不可,我与她有诺在先!”
“多大的诺言,要你如此相报。”应骁抱着胳膊摇头,调侃道,“莫非是……你与云容磨镜之好?”
“?”
她长这么大连镜子都没照过几次,磨什么?
李厌脸皱成一团,五分恼怒五分疑惑,脑子转了半天才硬梆梆地说:“听不懂。”
应骁望着她满脸的孩子气哈哈大笑,待笑够了,柔声哄道:“你看,她一无所有,你却仍愿意为她奋不顾身,这是天底下多少人都做不到的事。如若这都不算好,那就没有更好的了。”
李厌一愣,慢慢抬起头,睁大了眼睛望着他。
几分不解,傻傻的。
“你是在表扬我吗。”李厌难以置信,“我打伤了你们,你还表扬我?”
应骁微笑:“何止,你还烧了我一条巷子、拆了我一座庙,这医署嘛,也都被你打砸得七七八八了,可犯了不少浑。”
“……”
“但你忠义、勇敢、坚强,依然令我钦佩。”
应骁注视着她,嗓音温厚而低柔,像一床毛茸茸的厚毯子。
李厌呼吸骤然乱了,她何时受过如此慷慨的褒奖,一颗心忽然变得很热、很轻。
她完全没有招架之力,都有些头晕目眩,又想跳窗逃跑了。
“你不信任我,我能理解。我承认,为你们寻医问药也好、替你们遮掩行踪也罢,其中确是有我的考量。不过,你要守护云容,我要捉拿凶手,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那就是铲除真凶,彻底了结此事。”
应骁见时机成熟,适时问道:“你可愿意与我合作?”
案上烛火猛地一跳。
李厌毫不犹豫,果决地说:“你们为我治病,于我有恩,要我做事,我绝无推辞。”
应骁原本准备好的说辞突然没了用武之处,略感诧异。
“只有一个要求。”
李厌定定地望向他:“我什么都可以做,但不能把她牵扯进来。”
一阵夜风穿堂而过,带得窗纸簌簌作响,烛灯爆开一粒灯花,将二人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片刻,应骁颔首应允,道:“那你也答应我,不得伤害我的人。”
李厌郑重点点头,提起刀,在自己掌心间划了一道。
血珠顺着掌纹蜿蜒滑落,如雨滴般,一滴一滴的浓稠鲜红打在地面上。
应骁愣了愣。
李厌举起手,向他摊开鲜血淋漓的手掌:“歃血为誓,绝不欺瞒。”
"傻瓜,用得着这样?"应骁哭笑不得,心说本朝本代早就不时行这种仪式了,这丫头真是虎得不得了。忙从药箱里找出绷带给她缠手,道:“你巴不得多受点伤、多流点血,是不是?”
李厌亮亮的眼睛注视着他,轻轻地强调:“我答应你了。”
应骁垂眸笑了笑,嘴上哄道:“我知道、我知道。大侠真是义薄云天,女中英豪,应某人佩服。”
旁人的承诺应骁都听腻了,但这话从李厌嘴里说出来,他却是信的。
许是感受到了血誓的重量,他心头莫名有些沉重,生出一股没由来的卑劣。
这么容易相信别人,将来,一定会栽大跟头。
两名小医官将将熬好安神汤,端进屋时,褐色的汤头还冒着清苦热气。
据说这位病患狂躁非常,对应将军和姚大医动辄拳打脚踢,小医官们闻风丧胆,狠狠加重了草药的剂量,真希望她闻到味的那一瞬间就能彻底“安神”。
李厌不疑有他,端起汤药一仰脖干了,精神反而更加抖擞了。
小医官们绝望得快跌倒。
应骁打算给她置一张新榻睡觉,李厌拒绝了他,指指头顶的房梁说:“我习惯睡那。”
应骁没辙,只好由着她去,道:“我就在你隔壁。安心睡觉,有事唤我,我马上过来。”
李厌眨了眨眼,觉得有些新奇。
这话通常是她对云容说的,云容往往会冲着她撒娇,亲亲热热甜甜地说“有你真好”。
李厌当然说不出这种话,只能点了点头。
应骁推门离去,明亮的月光泻进屋里,李厌突然想到了什么,匆匆从榻上跳下来,追着他跑到院中。
小院月华如练,夜风吹过硕果团生的沙棘树,惊落簌簌红果如雨。
“讨厌的厌。”李厌在他身后说。
应骁没听清楚,回身问:“什么?”
“我叫李厌。”李厌说,“讨厌的厌。”
应骁回望着她,李厌站在门口,头发乱蓬蓬、衣裳乱糟糟,光着两只脚站在青石砖上,实在狼狈又凌乱。但眼睛很亮,比月亮还亮,浑身冒着蓬勃不羁的神采。
他心弦微震,半晌笑着纠正:“应是‘不讨厌’的‘厌’。”
翌日一早,应骁上街买了些馕饼油茶羊肉索饼之类的朝食,刚提着东西进院,就听到屋里传来一阵阵细语。
一个女子又哭又笑,偶尔穿插着李厌沙沙的回应和安抚。
他顿了顿。
看来大麻烦终于醒了。
遥想当年,云家背后有明贵妃撑腰,云鹤年稳坐太医院院判之首,又生得个艳冠群芳名动都城的女儿,实在是风头无两。而自己,因着一场速州奇袭,在郦都声名大噪、炙手可热,说句“鲜衣怒马少年时”也不为过。
那一年回都,他在郡主剑下救了一个人。
命运就此翻覆。
阴差阳错间,他多了一纸婚约,扯来一段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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