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梦谭

　　小叶和谭玖凌两人用尽全身力气俯身一把将红豆扯进门内。随后，两人也被顺势带入门中。
　　门在最后一刻关上时的瞬间，谭玖凌似乎看到了末日般的灾难景象：透过那耀眼的光芒，他又看到了那些仰望星空的孩子们。他们仍然痴迷地凝视着天空，仿佛末世的到来与他们无关。
　　即便星辰已经开始坠落，砸向眼前的一切，这些孩子依然纹丝不动。
　　门很快彻底消失了。门内的世界并非像外面看上去那样是一个高高的堡垒，而只是一个普通大小的房间。
　　房间里温暖如春，安静而简约，中央是一个与地面平齐、一米见方的池子。池中生长着一棵绚丽绽放的桃树。
　　这棵桃树的花瓣轻盈地飘落在地面上和水池中，水池中倒映出桃树的累累硕果，仿佛水幕内外的世界存在时间差。
　　红豆好奇地趴在池边，用大爪子扑腾着里面的花瓣，而水中倒映的桃子则随着波光起伏，枝头的果实似乎随时会坠落。
　　谭玖凌还剩一个六角冰，此时它已化作了一把钥匙。他弯下腰拾起这把冰冷刺骨的钥匙，熟悉的疼痛感袭来。
　　“不明白什么是吃一堑长一智吗？又用手直接拿。”小叶用披风裹好手，从谭玖凌手中拿过钥匙：“那我开门啦？”
　　言罢，他将钥匙缓缓放入水池中，冰雪随之消融变成一缕春雾。
　　在这棵桃树下，忽然出现了一扇光晕般的门。小叶正要踏入门内，听到谭玖凌问：“这个围巾我可以留作纪念吗？”
　　“带不走的。”小叶停下脚步，但没有转身。“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过了这扇门就不同路了。”
　　“外面那些被星坠摧毁的孩子，他们会怎么样？”谭玖凌问道。
　　“你还挺有闲情逸致关心别人。可能精神上会受到一些影响吧，不过也可能只是做了一个梦。”小叶回答道。
　　“那我们出去以后还会相见吗？”
　　“以我的经验，应该不会了。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同一个‘迷途者’。”小叶向后挥了挥手，仿佛在道别，然后便踏进了光雾中。临走前，留下了一段告别语：“梦主的世界可能充满混乱和自我中心，逻辑错漏、知识谬误也是常有的事。但你好好睡一觉，醒来之后一切都会好的，不要担心。”
　　谭玖凌和离去的背影说了再见和谢谢，不知道对方听见没有。
　　红豆安静地坐在门口，优雅地摇动着尾巴。谭玖凌扑过去抱住毛茸茸的狗头，问道：“红豆，我们还能相见吗？”
　　红豆潮湿的鼻子和温暖的舌头似乎在给他安慰。谭玖凌轻轻拍了拍红豆的背，看着它一蹦一跳地离开后，也随即踏入光门。
　　他紧握手中的围巾，眼睁睁地看着它慢慢消散成气泡，想要挽留却无能为力：“再见，希望你们接下来的时间也可以得到一场好眠。”
　　极度的眩晕再次袭来，头脚方位都有些混乱。
　　等谭玖凌恢复些许意识时，一头倒在栈道旁的草丛里。值班对讲机里传来慌乱而嘈杂的人声，背景还带着沙沙的杂音。
　　手机铃声也急促的响起，谭玖凌掏出手机，聚焦在屏幕时觉得光亮有些刺眼。
　　谭玖凌先确认了一下时间，和自己进入梦境世界时几乎没变。接着深吸一口气，接起了电话。
　　“值班的谭老师吗？有突发情况，麻烦来校门口帮忙送医。”电话是门口保安亭打来的。谭玖凌快步穿过梅林，顺着大路往门口跑去。一路上还有些骚乱的人群，在低声讨论刚刚湖畔梅树下似乎发生的流血事件。
　　当谭玖凌赶到校门口时，看到了地上星星点点刺目的血迹。
　　受伤的老师已经被送医包扎了。
　　失控的学生在岗亭旁声嘶力竭地大叫，两个门卫师傅快要压不住她。谭玖凌看着学生穿的衣服觉得很面熟，想起了巡查时湖边那个梅林画得异常灿烂的学生。
　　只是现在这件衣服被颜料和血迹染得有些可怖。
　　过了一会儿，学生的母亲也到了。她奋力劝说着，用尽所有力气压制。但那个孩子仿佛还在自己的世界里奋力呼喊。
　　谭玖凌想起了画作里白日缤纷的桃林，凛冽侵袭的冰霜，天地寂灭的星落和痴迷观星、无法沟通的孩子们。
　　思索间，他快步向前准备帮着一起劝解。发现衣领上掉下来一朵梅花，可能是刚刚翻倒在梅林草丛中卷进去的。
　　他拾起梅花，递给那个吵闹不停的学生说：“给你‘桃花’，春天很好。”
　　学生神奇地安静了下来。她的母亲蹲在一旁开始低声哭泣，压抑的哭声和止不住的泪水里仿佛全是委屈和迷茫。
　　隔壁林峰厝61号的医护接到电话联系后，派出的支援也赶到了现场。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对学生手脚进行了临时限制。
　　谭玖凌看到躺在担架上的学生，脸色已经恢复平静麻木，只是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朵梅花，始终没有放开。
　　等谭玖凌陪学生母女办好入院手续并返回学校时，天色已经开始变黑，校园里重新归于宁静。在医院等待的间隙，谭玖凌给小鹿老师发了一条短信询问伤情。小鹿老师回复说只是美术刮刀造成的皮外伤，并表示不会追究责任，反而劝他多安抚家长。
　　当天下工后，在教学楼一楼的值班室交接了值班对讲机，谭玖凌甚至没有返回办公室，直接回宿舍倒在了床上。
　　他眼前浮现出白雪覆盖的地面上，披着披风的小英雄和一个毛茸茸黑漆漆的温暖背影。然而没多久，他的意识就坠入了甜美的黑暗中。
　　一觉无梦到天明。
　　“桃源世界就像一场梦。”谭玖凌嘟囔着，“与现实已经毫无连接，但那些肌肉酸痛却实实在在地刻在他的精神上。”
　　谭玖凌拉开窗帘，窗外阴沉的天空透出熹微晨光。疲惫感一扫而空后，饥饿感却格外明显地提醒着他。
　　在去吃早饭的路上，他特地绕道看了看那座塔。无论是塔还是雕像，都和记忆中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发呆，随后简单清理了一下塔周围的落叶，洒扫一番，便匆匆奔向食堂了。
　　接下去的日子按部就班地过着，桃源事件就像沉入水中的石块，再无波澜。
　　一周后的周五，谭玖凌看到了校内网关于小鹿老师离职的通告。同日下午，从小徐那里接手了小桃休学的文件。
　　当他亲手把小桃的档案放进绿色柜子时，才对整个桃源事件有了真实的感触。
　　他也彻底明白了教务科两种颜色柜格的意义：绿色代表休学，档案还存留着；黑色是退学，大概率是不会返校了。
　　周六的早上，谭玖凌难得清闲。
　　天气和煦晴暖，他决定徒步下山，在附近散散步。路过山脚那个天主教堂时，被里面传来的歌声吸引，停下了脚步。
　　教堂里开始布道了，主题是“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传道人是附近师范大学宗教学的教师，讲得条理清晰、内容丰富，并且穿插了不少富有教育意义的小故事。谭玖凌坐在门口，听得入神。
　　负责当值的义工见他在门口矗立许久，微笑着走过来，请他进去坐坐。
　　谭玖凌刚坐下，就注意到隔壁有一对母女非常眼熟——母亲正在低头虔诚地祈祷，女儿则安静地坐在一旁。
　　等礼拜结束，母亲抬起头来时，谭玖凌礼貌地打声招呼：“小桃的母亲您好。”
　　对方一开始有些惊讶，看清旁边的人后，立刻笑着说：“老师您好！上次真是麻烦您了。也很感激小桃的美术老师……一直没有机会登门道歉。”
　　“小鹿老师已经离职了，但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情，是她家里人的安排。她昨天还发消息给我说有东西想给小桃。”谭玖凌转头想和小桃打个招呼：“小桃，最近好吗？”
　　小桃置若罔闻，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的声音充耳不闻。
　　“对比起啊，这孩子从小就不太爱理人。”母亲解释道，“我是外地人，为了和她父亲团聚而来到这座城市。结果因为女儿的病，家也散了。小桃还有个健康的弟弟，被爸爸带走了……”短短几句话，让谭玖凌听出了一个令人心碎的家庭悲剧。
　　然而小桃妈妈的眼神中依然闪烁着光芒，或许是因为教堂花窗透下的光线映照的缘故，让她看起来格外慈祥。
　　“小桃需要全天候陪护，所以我辞去了工作。但给小桃治病又需要一大笔开销，我在后山承包了一个桃园，还养了不少土鸭。一位好心的网红大佬每年都会义务帮我推广售卖链接，目前桃子罐头和土鸭的收入勉强能维持我们母女的生活。”小桃妈妈没有抱怨那些曾经伤害过她的人，而是充满感激地讲述着那些曾帮助过她的好心人：“这次事件真的吓到我了，我害怕会酿成无法挽回的大错。多亏老师们的善意和包容，目前我已经筹够了手术费用，终于给小桃安排了手术。”
　　谭玖凌长舒一口气问道：“手术有治愈的可能吗？”
　　“……至少目前效果是好的。”小桃妈妈说，“小桃的情绪比之前稳定多了。孩子越来越大了，如果她因为情绪失控或其它危险因素继续伤害他人，我又无力制止，那我们母女真的就走到了绝境。”
　　小桃妈妈说着，看了一眼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小桃，眼神中流露出无尽的不忍与痛楚。
　　礼拜结束后谭玖凌拨通了小鹿老师的电话。小鹿老师随即联系同城配送，不到半小时，便将东西送到了他们手中。
　　送来的是小桃最后完成的一幅画作。画上是绚烂的桃林，画面中央铺陈着一幅奇异的星图，在白昼下熠熠生辉。小鹿老师为这幅画精心挑选了一个好看的画框，并裱装完毕。
　　这一次，小桃终于有了明显的反应。她接过自己的画作，目不转睛地盯着看，还露出了一个久违的微笑。
　　谭玖凌在教堂门口与小桃的母亲道别：“我代小桃感谢您。无论世间有多少风霜雨雪相逼迫，您都为她的世界留下了一片温暖宁静的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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