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尘

　　长安碎春·再续
　　船桨刚把那只布包拨到船边，陈守业忽然蹲下身，指尖还没碰到布面就顿住了——布包浸了水，沉甸甸地往下坠，边角隐约透出点暗红色，像是干涸的血渍。他抬眼扫过众人，声音压得比夜风还低：
　　“都别碰，我来看看。”
　　柳惜春慌忙捂住柳望的眼睛，却被孩子轻轻推开。柳望踮着脚，小脑袋凑到船边，小声问：
　　“陈将军，这里面是什么呀？是别人丢的东西吗？”
　　他话说得软，却没像往常那样怕生——这一路见多了破衣烂衫的逃难人，倒觉得“丢东西”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陈守业解下腰间的短刀，用刀尖轻轻挑开布包的绳结。里面裹着的不是财物，竟是半块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还有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条。
　　他把纸条展开，借着船头微弱的月光看了两眼，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
　　“怎么了？”苏清弦放下琵琶凑过来，见他脸色不对，心里也跟着紧了紧。她瞥见纸条上的字，大多认不全，只看清了“瘟疫”“城南”“莫靠近”几个词，指尖顿时有些发凉——
　　前几日在破庙里，她就听人说过，有些地方闹瘟疫，染了的人半天就没了气。
　　李龟年也凑过来，老人的眼睛虽花，却认得纸条上的字迹是官府文书的格式。他接过纸条仔细看了看，手忍不住发颤：
　　“是襄阳城南的告示……那里闹了瘟疫，官府已经封了城，不让外人进了。”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水里，满船的人都静了。柳惜春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死死攥着柳望的手，声音带着哭腔：
　　“那怎么办？我们……我们还能去哪？”她想起这一路的颠沛——
　　从长安逃出来，走了半个多月，吃了上顿没下顿，如今眼看要到襄阳，却被告知城门封了，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柳望也不说话了，小手紧紧攥着油纸包，指节都泛了白。他低头看着怀里的糖糕，忽然抬头对柳惜春说：
　　“姐，没关系，我们可以再找别的地方。就像在地窖里那样，我可以忍着饿，不跟你抢吃的。”孩子的话说得认真，却让柳惜春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她怎么忍心让弟弟再受那样的苦？
　　苏清弦把琵琶抱得更紧，指尖摩挲着琴身上的螺钿。她忽然想起父亲生前说过，襄阳城西有个废弃的驿站，以前他跑商时去过，那里有口井，还有几间能遮风挡雨的屋子。
　　“或许……我们可以去城西的驿站？”她声音轻轻的，带着点不确定，“我父亲说过，那里偏僻，或许没被瘟疫波及。”
　　陈守业接过李龟年手里的纸条，又看了眼那半块骨头，眉头依旧没松：
　　“驿站怕是也不安全。你看这骨头，上面没有肉，倒像是被人煮过……”他没把话说透，却让满船的人都明白了——或许有人在驿站里熬过饿，甚至……吃过不该吃的东西。
　　船夫忽然咳嗽了两声，打破了船上的沉默。他往炉膛里添了块柴，火星溅起来，映着他脸上的疤：
　　“我知道城西有个破道观，去年我送过一个老道士去那里。道观里有个菜园，还有存粮，就是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人。”他话说得犹豫，
　　“只是那道观离城南不远，万一……”
　　“去看看吧。”李龟年忽然开口，老人的声音有些虚弱，却很坚定，
　　“总比在船上飘着强。就算道观里没粮，至少能避避雨，总好过被乱兵或者瘟疫追上。”他说着，抬手摸了摸柳望的头，
　　“好孩子，咱们再走一段路，说不定就能找到有饭吃的地方了。”
　　柳望点点头，小脸上没了刚才的雀跃，却多了份超出年龄的懂事。他把油纸包往柳惜春手里塞：
　　“姐，你吃吧，我不饿。到了道观，我帮你找野菜。”
　　陈守业站起身，往襄阳城的方向望了望——那里的灯火依旧亮着，却像是隔着一层雾，看着近，实则远。他转身对众人说：
　　“都坐好，我去跟船夫说，改道去城西。”说着，他扶着船舷往前走，左臂的伤口又开始疼，却没像刚才那样蹙眉——他得撑着，这一船人都在等着他。
　　苏清弦抱着琵琶，坐在船边，看着那只布包被船夫扔回水里，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她忽然想起父亲生前教她弹琵琶时说的话：
　　“弦断了可以接，路走偏了可以改，只要人还在，就总有希望。”如今想来，这话竟像是说给现在的他们听的。
　　船缓缓转了方向，往城西飘去。柳望靠在李龟年身边，听老人讲长安的牡丹园，偶尔插一句“襄阳的牡丹会不会也这么大”；柳惜春坐在一旁，悄悄把油纸包里的糖糕掰成小块，塞进每个人的手里；
　　陈守业站在船头，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生怕再遇到刚才那样的小船。
　　夜色越来越深，水面上的风也越来越凉。
　　苏清弦把琵琶抱在怀里，指尖轻轻拨动琴弦，调子还是《清平调》，却比刚才更柔了些。琴声伴着船桨划水的声音，飘向远处的城西——那里有没有道观，道观里有没有粮，他们都不知道。
　　但满船的人都望着前方，心里揣着一点微弱却坚定的盼头，就像望着襄阳城那点点灯火那样。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隐约的狗吠，接着是几声人的呼喊，像是在争吵，又像是在求救。
　　陈守业猛地停下脚步，手再次按在了刀柄上，目光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夜色里，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满船的人都静了下来，连柳望都不再说话，只是紧紧吗攥着李龟年的衣角。没有人知道，那声音是谁发出的，是逃难的人，还是抢东西的乱兵，或是……染了瘟疫的病患。
　　但他们都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或许比那只浸血的布包，比封了城的襄阳，还要难。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