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嘴神功

　　那突兀的敲门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打破了山间小院的宁静，也瞬间绷紧了屋内两人的心弦。
　　咚！咚！咚！
　　不紧不慢，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规律性，一下下敲击在薄薄的木门上，也敲在李孤骤然加速的心跳上。
　　是谁？官兵？不可能这么快找到这里。黑衣人？那种存在，需要敲门吗？附近的村民？这敲门声缺乏乡野之人的随意，反而带着一种刻板的试探。
　　朱婆婆枯瘦的手依旧按在门栓上，身体如同磐石般纹丝不动，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如同最老练的猎人，透过门板的缝隙，试图感知外面的情况。她的呼吸变得极其悠长轻缓，几乎听不见。
　　李孤屏住呼吸，下意识地攥紧了盖在身上的被子，目光死死盯住房门。他感觉怀里的位置空落落的，那本带来力量与灾祸的书此刻正躺在桌上，被朱婆婆方才强行镇压后，暂时陷入了死寂。
　　敲门声停了。
　　门外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刚才的声音只是山风吹动门板的错觉，或是某个迷路者短暂停留后又悄然离去。
　　然而，朱婆婆紧绷的身体却没有丝毫放松。她反而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用口型对李孤无声地说了一个字：“等。”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阳光透过窗纸的光斑微微移动了几分，空气中的药香似乎都凝固了。
　　突然！
　　“笃笃笃！笃笃笃！”
　　敲门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之前那种缓慢规律的叩击，而是变得急促、密集，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的躁动！力道也明显加大，那本就单薄的木门被敲得微微颤动，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李孤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朱婆婆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她不再犹豫，左手依旧按着门栓，右手却悄无声息地握住了一直倚在墙边的那根竹杖。
　　就在那急促的敲门声达到最高潮，几乎像是要破门而入的瞬间——
　　敲门声又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
　　一切再次归于死寂。
　　这种极动到极静的骤然转换，比持续的噪音更让人心悸。
　　李孤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
　　门外，一片寂静。门外，仿佛空无一物。
　　但这种寂静，却比任何声音都更能滋生恐惧。未知，才是最可怕的。
　　朱婆婆眉头紧锁，似乎在侧耳倾听着什么极其细微的动静。片刻后，她脸上的凝重之色稍缓，但警惕并未解除。她对着李孤，再次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依旧不要出声。
　　她维持着那个戒备的姿势，又静静等待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门外再也没有任何声响，只有风吹过院中老树的枝叶，发出沙沙的自然之音。
　　直到这时，朱婆婆才缓缓松开了按着门栓的手，但握着竹杖的手却并未放松。她极其缓慢地、无声地移动到唯一的窗户旁，用手指极其小心地蘸了点口水，轻轻润湿窗纸上一个极小的破洞，然后凑上去，用一只眼睛向外窥视。
　　她的目光仔细扫过小院篱笆内外，甚至投向更远处的山道。
　　良久，她才退回身子，对着李孤，轻轻摇了摇头。
　　“走了。”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疑惑，“不是活人……也不是‘它们’……”
　　不是活人？李孤背后瞬间冒出一层白毛汗。那刚才敲门的是什么？鬼？
　　朱婆婆似乎看出了他的恐惧，补充道：“更像是一种……傀儡。或者某种触发式的追踪小把戏。感应到浓烈的‘气’或者特定的‘念’，便会活动，发出声响，既是试探，也是……标记。”
　　标记？李孤立刻明白了。就像猎犬在路上撒尿做记号一样，刚才那敲门声，是在告诉后续的追踪者：目标在这里停留过！
　　“这里不能待了。”朱婆婆当机立断，语气没有任何犹豫，“我们必须立刻离开。”
　　她快速走到床边，将依旧虚弱无力的李孤扶起：“能自己走吗？”
　　李孤尝试着站直身体，双腿依旧发软，但比昨夜好了许多。他咬着牙点点头。
　　朱婆婆不再多言，迅速从墙角那个不起眼的麻袋里掏出几块用油纸包好的干粮塞进怀里，然后又拿出一个小小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皮质水囊灌满清水。
　　她的动作麻利而有序，显然对这种突然的转移早已习惯。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那本静静躺在桌上的《乌鸦嘴神功》上。她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厌恶与忌惮，但最终还是伸出手，用一块厚厚的深色油布将其里三层外三层地严密包裹起来，直到彻底隔绝了它的气息和形貌，然后才将其塞进一个不起眼的粗布包袱最底层。
　　“走！”她搀扶着李孤，再次确认窗外院内无人后，轻轻打开后门，闪身而出。
　　小院后面是一条狭窄陡峭的山坡，长满了灌木和杂草，几乎看不出路。朱婆婆却对这里似乎很熟悉，搀扶着李孤，深一脚浅一脚地快速向下移动。
　　直到远离了小院近百丈，钻进一片茂密的树林深处，两人才停下脚步，靠在一棵大树后喘息。
　　回头望去，那间小小的茅屋在山林掩映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安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们……去哪？”李孤喘着气问道，山间的凉风让他清醒了不少，但也感到了更深的不安和无助。天下之大，似乎已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朱婆婆没有立刻回答，她望着长安城的方向，目光沉凝，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最危险的地方，或许也是最容易灯下黑的地方。而且，有些旧事，必须回去才能查清。”
　　她转头看向李孤，眼神异常严肃：“孤孩子，奶奶要带你回长安。但这一次，我们不能再用真面目示人。你要记住，从现在起，你不是李孤，我也不是朱婆婆。我们只是进城讨生活的普通祖孙，明白吗？”
　　李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回长安？那个刚刚全力逃出来的龙潭虎穴？
　　朱婆婆不再多言，她在那个粗布包袱里翻找起来。除了干粮水囊和那本被严密包裹的邪书，包袱里还有几件半旧的衣服，以及一个小小的、看起来十分古旧的皮质工具袋，里面似乎装着些奇特的针、线、瓶罐和小刷子之类的东西。
　　她让李孤坐在一块石头上，然后打开那个工具袋，取出一些瓶瓶罐罐，里面是各种颜色的、散发着植物清气的膏泥。她用枯瘦却异常灵巧的手指，蘸取那些膏泥，开始仔细地在李孤脸上涂抹揉按。
　　微凉的膏体贴在脸上，带着奇异的触感。李孤闭上眼睛，任由朱婆婆施为。他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在自己眉骨、鼻梁、脸颊各处细致地勾勒按压，仿佛在塑造一件泥塑。
　　过了一会儿，朱婆婆递过来一面磨得光亮的铜镜：“看看。”
　　李孤疑惑地接过铜镜，看向镜中——
　　他差点惊呼出声！
　　镜子里的人，依旧瘦弱，年纪相仿，但面容却有了显著的变化！眉毛似乎粗了一些，眼角被巧妙地拉低了几分，显得没那么机警，反而有点木讷，鼻梁两侧多了些细微的阴影，让整个面部轮廓都发生了改变。肤色也微微暗沉了一些，还点缀着几颗不起眼的“雀斑”。
　　虽然仔细看还能认出原来的影子，但乍一看，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沉默寡言、毫不起眼的乡下少年！
　　“这……这是……”李孤震惊地摸着自己的脸，触感并无异常，但那镜中的影像却实实在在变了！
　　“一点粗浅的乔装改容之术，配合草药汁液，能维持几个时辰。”朱婆婆淡淡解释道，仿佛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技。她开始在自己脸上进行类似的操作，同时将李孤那身显眼的白色粗布袍脱下，换上一件更破旧、更符合乡下人身份的深褐色短打衣裳。
　　不一会儿，站在李孤面前的，也不再是那个眼神锐利、气质不凡的老妇人，而是一个满脸风霜、皱纹更深、背似乎也更驼了些的贫苦老妪，只有那双眼睛，在偶尔抬起的瞬间，还会流露出一丝难以完全掩盖的澄澈光芒。
　　“走吧。”朱婆婆，或者说，此刻伪装后的老妪，将包袱重新收拾好，背在身上，拄着竹杖，搀扶起李孤，“跟紧我，少说话，多看。”
　　两人走出树林，绕向另一条通往官道的小路。伪装似乎给了李孤一层薄薄的心理保护，但他心中的不安却并未减少。回长安，真的安全吗？奶奶到底要回去查什么？
　　就在他们即将踏上官道，混入零星的行人队伍时，李孤下意识地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间半山腰的废弃小院。
　　他的目光猛地一凝！
　　只见小院那扇他们刚刚离开的后门门板上，不知何时，竟然被人用某种焦黑色的、像是木炭又像是干涸血迹的东西，画上了一个极其诡异的图案！
　　那图案结构复杂，核心是一个扭曲的、仿佛在挣扎咆哮的乌鸦侧影，乌鸦的周围环绕着许多难以理解的扭曲符号和线条，整体透着一股强烈的不祥与邪异！
　　图案的颜色深黑，在陈旧的门板上显得格外刺眼。
　　仿佛是一个冰冷的、充满恶意的宣告。
　　李孤的呼吸骤然停止，一股寒意瞬间窜遍全身。
　　那不是傀儡！标记……早就留下了！
　　朱婆婆也察觉到了他的异常，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去。当她看到那个图案时，苍老的伪装下的脸色骤然变得无比难看，握着竹杖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她一把拉住李孤，几乎是用拖的，迅速转过身，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丝李孤从未听过的、近乎惊惶的意味：
　　“快走！他们来过了！这是‘鸦巢’的追猎印！”
　　鸦巢！ 这个名字带着血腥和黑暗的气息，重重砸在李孤的心上。
　　不等他反应过来，朱婆婆已经拉着他，近乎奔跑地汇入了官道上的人流，头也不回地向着长安城的方向走去。
　　仿佛身后那寂静的山林里，有无形的、张开黑色羽翼的恐怖之物，正无声地凝视着他们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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