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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书稿的整理进入最后阶段,林渐青需要一些老照片作为插图。她再次回到父母家,这次目标是那几本厚重的相册。
母亲对于她的到来似乎有些准备,泡了茶,洗了水果,然后便有些无所适从地在客厅里转悠。父亲依旧固守在他的电视新闻前,音量调小了许多。
林渐青从书柜底层抽出相册,坐在沙发上开始翻找。
婴儿时期的照片最多,肉乎乎的脸,懵懂的眼神,被父母簇拥着,笑容灿烂。越往后,照片越少,她的表情也越发沉寂。
她快速翻过小学阶段的集体照,那些照片总会勾起胃部不适的紧缩感。
“你要找什么样的?”母亲在她身边坐下,手里拿着一个苹果,半天没削。
“几张不同年龄段的单人照就行。”林渐青头也没抬,手指停在一张她大概七八岁时的照片上。
照片里她抱着一只旧的毛绒小熊,站在公园的花坛边,脸上没什么表情,安静地看着镜头。
她几乎忘了这个玩具的存在。
“这张...”母亲凑过来看,眼神恍惚了一下,“你外婆买的。你走到哪儿都抱着,后来旧得不行了,毛都掉光了,还不肯扔。有一次...好像是被你爸不小心当垃圾扔了,你哭了好久。”
林渐青的手指顿住了。
这段记忆的碎片猛地闪回——失去唯一安慰物、随之而来的斥责不懂事、“为个破玩意儿哭什么”的委屈。
她一直以为那只小熊是丢了,原来是被扔了。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翻过了这一页。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苹果光滑的表皮。
“那时候...日子过得忙忙乱乱的,好多事...没顾上。”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
林渐青继续翻着相册。初中毕业照,她站在人群边缘,微微低着头。是高中某次获奖,她捧着证书,脸上是练习过的微笑。
她发现自己几乎找不到一张真正开怀大笑的照片。
“你小时候不太爱笑。”母亲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跟你表妹玲玲完全不一样,她整天叽叽喳喳的,像个开心果。我跟你爸有时候也着急,怕你太闷了,以后吃亏...”
原来她的沉默和内向,在父母眼中是一种需要被纠正的问题,一个令他们着急的缺陷啊。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下瞬间涌上的酸涩。
「周医生:他们的局限不是你的错误。」
她合上相册,转向母亲。这一次,她决定不回避,也不爆发。
“妈,”她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我不是不爱笑。我只是和玲玲不一样。”
母亲愣了一下,有些无措地看着她。
“那时候我不说话,不是因为不开心或者生气。”
林渐青慢慢组织着语言,试图解释那个连自己都许久才明白的内在世界:“我只是...需要很多时间自己待着,想事情。周围太吵了,我会觉得累。一个人看书,画画,甚至只是发呆,对我来说就像充电一样。不是孤僻,我只是需要这样。”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母亲茫然又努力想理解的表情,继续道:“你们觉得玲玲那样好,希望我像她一样。但对我来说,假装像她一样活泼,不停地说话,去迎合别人,那才最累。就像让一棵水生植物拼命往沙漠里长一样。”
母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因为常年家务而有些粗糙的手指。
“你外婆...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
良久,母亲才低声说,声音有些哑。
“她说你心思细,像她...说让我别老拿你跟别人比。”
她苦笑了一下。
“可我那时候不懂,就觉得别人家孩子都那样,你为什么就不能…”
客厅里陷入一阵沉默。只有电视里新闻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在低低地回荡。
父亲忽然咳嗽了一声,拿起遥控器,啪嗒一声关掉了电视。
突如其来的寂静笼罩下来。
他转过身,面对着沙发,目光落在林渐青身上,又似乎没完全看着她,只是盯着她旁边的沙发扶手。
“那年下岗潮,”父亲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常有的滞涩,“厂里情况不好,天天怕名单上有自己。我那时候心里憋闷得很。”
林渐青和母亲都愣住了。
父亲几乎从不主动提起过去,尤其是那些艰难的时刻。
“回来看到你安安静静的,也不叫人,就窝在角落里...”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搜寻合适的词语,“就觉得...家里也冷冰冰的。想你活泼点,家里也能有点热乎气儿。”
他说的很慢,很零碎,但林渐青仿佛能看到那个画面:
一个被时代和生计的压力压得喘不过气的男人回到家里,渴望汲取温暖,面对着一个同样沉默,无法给予他情绪反馈的女儿。
他的失望和焦虑,转化成了对她不够开朗的不满和斥责。
不是因为她不好,是因为他也很不好。
“不是你的问题。”父亲最后嘟囔了一句,声音几乎含在喉咙里,然后迅速站起身,像是耗尽了所有表达情感的力气,快步走回了卧室。
客厅里又只剩下了林渐青和母亲。
母亲的眼圈红了,她拿起那个一直没削的苹果,开始仔细地削皮,长长的果皮垂落下来,微微颤抖。
林渐青没有哭。她心里是一种沉重的平静。
没有什么戏剧性的和解,没有什么拥抱和痛哭流涕。只是一段迟来了二十多年的解释。
她与父母之间,需要的或许从来不是一场彻底的和解——那会要求双方都变成另一种人。
他们可能永远无法完全理解她的内心世界,她也无法完全体会他们那个时代的重压和局限。他们能做的就像此刻这样,尝试给出一点解释,尝试去听一点对方的原因。
这就够了。
这已经是他们所能做到的“靠近”。
她重新拿起那张抱着旧小熊的照片,放进带来的文件夹里。
“就用这张吧。”她说。
母亲削好了苹果,递给她一半。林渐青接过来,咬了一口。苹果很甜,汁水充沛。
她们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吃着苹果,谁也没有再说话。
离开的时候,母亲送她到门口,犹豫了一下,说:“那只小熊...后来我偷偷去垃圾站找过,没找到。后来想再给你买一个一样的,也没买到。”
林渐青看着母亲脸上的懊悔,点了点头。
“嗯,我知道了。”
母亲这句话,大概就相当于父亲的“不是你的问题”,已经是她所能表达的最接近道歉的话。
走在回家的路上,林渐青觉得心里那个关于旧年小熊的结,虽然还在,但不再那么紧地绞着疼了。
它依然是一个遗憾的故事,但不再是一个纯粹的不被爱的故事。
回到公寓,拿出外婆那本《唐诗三百首》,随意翻看着。
她看到一首诗,被外婆用铅笔轻轻划了一道线: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她久久地注视着这两句诗。
然后她打开《见青集》的文档,写下了新的标题:
《草木之本心》。
她写道:
“或许我们终其一生都无法与过去彻底和解,也无法让所有人理解我们的本心。但我们可以学习停止祈求‘被折取’,看见自己,以及他人,看那些独特而真实的存在形态。”
“理解父母的局限,如同理解我们自己的伤疤。不是为了原谅所有,只为放下那份纠缠不休的困惑与怨憎,让彼此都能以更真实更轻松的姿态,继续生活下去。”
这不是一个圆满的结局,这是一个真实的进展。而真实,往往比圆满更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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