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是未拆封的女王

　　这些事过了不久，他似乎收敛了一些，不再和李强凑在一起明目张胆地策划恶作剧，但那种刻意的疏离和偶尔扫过来的、带着点探究和戏谑的目光，像细小的芒刺，无声地扎在皮肤上。我把自己缩得更紧，像一只受过惊吓的蜗牛，将柔软的部分彻底藏进坚硬的壳里。麻木成了最好的盔甲，隔绝了外界的恶意，也冻结了内心的波澜。日子在沉默和小心翼翼中滑过，像一潭死水，不起一丝涟漪。直到那个下午。课间，教室里闹哄哄的。我正埋头在草稿纸上演算一道永远也算不对的数学题，笔尖烦躁地在纸面上戳出一个个小坑。前排的X突然转过身来。他手里把玩着一支笔，目光落在我桌上摊开的练习册上，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戏谑或疏离，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似乎有点犹豫，又有点别扭的探究。
　　“喂，”他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腔调，目光却定定地看着我，“你……生日快到了吧？”我猛地一愣，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撞了一下，瞬间漏跳一拍。他……还记得我的生日？我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笔杆。“嗯……”声音细若蚊蚋，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一丝微弱的颤抖。“想要什么礼物？”他继续问，语气依旧带着点漫不经心，但眼神却专注地落在我脸上，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礼物？他……要送我礼物？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全身。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画面——上学期他递过来的草莓糖，阳光下干净的笑容，耐心讲解题目时低沉的嗓音……还有那个暑假午后，屏幕上疯狂刷屏的情书和那句石破天惊的“心动”……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隐秘的、几乎被绝望扑灭的期待，像藤蔓般纠缠在一起。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恶作剧心态，也带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隐秘的试探和期待，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带着点嘲讽的弧度（也许他根本没看出来），声音干涩地说：“老师不是说你声音好听嘛，你唱首歌吧。”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空气安静得可怕，只有教室里嘈杂的背景音在嗡嗡作响。
　　然后，我听到他轻轻“哦”了一声。声音很轻，听不出什么情绪。他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笑，只是默默地转回了身。那声“哦”像一根羽毛，轻轻飘落，却在我心里激起巨大的波澜。是答应了？还是觉得我无聊？或者……又在酝酿什么新的“惊喜”？巨大的忐忑和不安瞬间攫住了我。整个下午，我都心神不宁，像等待宣判的囚徒。
　　晚上，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台灯，我蜷缩在书桌前，对着摊开的数学题发呆，思绪却像窗外的雨丝一样纷乱。突然，放在桌角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发出“嗡嗡”的震动声。是□□消息提示。发信人——X。我漫不经心点开那个闪烁的头像。不是文字消息。是一段录音。他……他真的唱了？唱了什么？会是……什么？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近乎窒息的好奇心，像两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攥住了我的心脏。我颤抖着手指，点开了那条语音。短暂的空白后，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透过手机听筒，清晰地流淌出来。
　　是他的声音。他弹着吉他，伴着他干净、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磁性的嗓音，在寂静的雨夜里，低低地吟唱。
　　“窗外的麻雀，在电线杆上多嘴……”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甚至有些地方微微跑调，但那份专注和认真，却透过电波清晰地传递过来。每一个字，每一个音符，都像带着魔力，轻轻敲打着我的耳膜，钻进我的心里。
　　“雨下整夜，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
　　“院子落叶，跟我的思念厚厚一叠……”
　　“几句是非，也无法将我的热情冷却……”
　　“你出现在我诗的每一页……”
　　歌声流淌着，温柔而忧伤。窗外的雨声似乎成了天然的伴奏，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我早已冰封的心湖。他紧接着发来消息，“这是我喜欢的歌手的歌，周杰伦的七里香”巨大的悸动像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心脏疯狂地跳动，几乎要冲破胸腔！脸颊滚烫，像着了火，他……他真的唱了，唱了《七里香》，唱了“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这……这算什么？是回应吗？是……真的吗？那句“心动”……难道不是玩笑？那个暑假的疯狂……难道是真的？一丝隐秘的、巨大的、几乎要将我淹没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眩晕感，像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麻木的堤坝。但下一秒，尖锐的自嘲和冰冷的现实感，像两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刺穿了那短暂的狂喜，我？出现在他的诗页里？那个成绩差、长得不好看、笨拙胆小、手腕上有疤的我？出现在那个干净、优秀、站在讲台上闪闪发光、被所有人喜爱的X的诗页里？这怎么可能？！这太荒谬了！这比恶作剧更可怕！这比戏弄更残忍！
　　巨大的不配得感和强烈的自我否定，像冰冷的巨浪，兜头拍下！瞬间浇灭了那刚刚燃起的、微弱的希望之火！那温柔的歌声，此刻听起来像是最尖锐的讽刺！每一句歌词都像在嘲笑我的痴心妄想和可悲的处境！他唱得越认真，越温柔，我心里的痛苦就越深！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窗外的雨声，无声地滑落脸颊。
　　歌声还在继续，温柔地唱着“那饱满的稻穗，幸福了这个季节……” 而我，蜷缩在昏暗的灯光下，听着那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温柔歌声，感受着心底那被撕裂般的剧痛和冰冷的绝望。雨声、歌声、心跳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绝望的协奏曲，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那晚之后，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感，像冰冷的藤蔓，死死缠绕住了我。不是对X的恐慌，而是对未来的恐慌。那句“雨下整夜，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像魔咒一样在脑海里盘旋，但它带来的不是甜蜜，而是巨大的警醒！
　　“高中都难上！”这个念头像惊雷般炸响！
　　是啊！我成绩那么差！数学题永远算不对，物理卷子上都是红叉！连及格都困难！这样的我，别说像X那样站在讲台上闪闪发光，连最普通的高中可能都考不上！我的人生会怎样？巨大的恐惧和对未来的绝望，像两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了我的喉咙！那首《七里香》带来的悸动和痛苦，反而成了点燃这恐惧的引信！我必须改变！离开那些把我当成尘埃的人！我要考上高中！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心，像熊熊燃烧的火焰，瞬间席卷了我！它烧掉了麻木，烧掉了自怜自艾，也烧掉了对X那点隐秘而痛苦的期待。现在，我只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泥沼！
　　书桌上，那些翻得卷了边的言情小说和花花绿绿的漫画杂志，被我一扫帚粗暴地扫到了床底下，像丢弃一堆无用的垃圾。取而代之的，是各科课本、练习册和一大沓厚厚的便利贴。我翻出所有能找到的笔记、错题本，开始疯狂地抄写知识点、公式、单词……用不同颜色的笔，写在小小的便利贴上。然后，像着了魔一样，把这些五颜六色的纸片，密密麻麻地贴满了书桌前的墙壁、衣柜门、甚至床头的墙壁上！白色的、黄色的、粉色的、绿色的……便利贴层层叠叠，像一片疯狂生长的、无声的森林，将我包围其中。每一个字，每一个符号，都像是我向命运发起的、笨拙而绝望的冲锋号角，放学路上，昏黄的路灯拉长了身影。我不再低头匆匆赶路，而是边走边低着头，嘴里念念有词，手指无意识地比划着。路灯的光晕在单词书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映着我紧锁的眉头和专注（或者说，是带着点神经质般拼命）的眼神。书包沉甸甸地压在肩上，里面塞满了习题册和试卷。
　　路过街角那个熟悉的水果摊。卖桃子的阿姨，那个总是笑眯眯、脸上带着风吹日晒痕迹的阿姨，看到我低着头念念有词地走过，笑着招呼：“丫头！放学啦？今天怎么这么用功？走路还在背书呢？”我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她温暖的笑容，紧绷的神经有瞬间的松懈。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阿姨麻利地挑了一个又大又红的桃子，塞进我手里：“给！拿着！甜着呢！吃了补补脑子，好好学！”手心传来桃子温润的触感和沉甸甸的重量。一丝微弱的暖意，像寒夜里的一点烛火，短暂地驱散了心头的阴霾。“谢谢阿姨……”我低声说，握紧了那个桃子，仿佛握住了来自陌生世界的一点点善意和鼓励。妈妈也很欣慰我的改变，我们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冷战，她来接我放学我们也会有一些交流，但是第一次月考成绩单发下来。薄薄的一张纸，却像有千斤重。我颤抖着手指，目光死死钉在数学那一栏——一个鲜红的、刺眼的、远远低于及格线的分数！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巨大的失落和自我怀疑瞬间将我淹没！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疼得无法呼吸！脸颊滚烫，不是因为羞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挫败感！我那么努力了！我熬了那么多夜！我贴了满墙的便利贴！为什么……还是这样？！难道我真的这么笨吗？难道尘埃真的永远无法发光吗？！
　　回家的路上，坐在妈妈破旧的电动自行车后座。晚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沉重和冰冷。妈妈的声音从前座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这次月考……考得怎么样？”
　　我低着头，手指死死抠着书包带子，喉咙发紧，声音细若蚊蚋：“……不好。”
　　“不好是考了多少？”妈妈追问。
　　“……没及格。”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没及格是多少？”妈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严厉。
　　“……XX分。”我报出了那个让我无地自容的数字。
　　“吱嘎——！”
　　一声刺耳的急刹车！电动车猛地停在了路边！巨大的惯性让我差点摔出去！妈妈猛地转过头，眼神复杂地看向我。那眼神里有震惊，有失望，有难以置信，还有一种……深沉的、压抑已久的愤怒和疲惫。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爆发，只是那样定定地看着我，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路边车辆呼啸而过的声音。那眼神，比任何责骂都更让我心慌。我低下头，不敢再看。回到家，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妈妈一言不发，换鞋，放包，动作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感。我像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默默地走回自己的房间，想把那张刺眼的成绩单藏起来。
　　刚走到书桌前，妈妈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她没有看我，目光却落在了书桌上那个我精心涂绘的石膏像上——那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兔子，是我和妈妈上周一起去石膏彩绘馆做的。我花了好几个小时，小心翼翼地涂上粉色的耳朵、蓝色的眼睛、白色的绒毛，还给它系上了一个小小的红色蝴蝶结。它是我这段时间唯一的一点色彩和慰藉，我把它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打算等林薇生日时送给她。
　　妈妈的目光在那个石膏像上停留了几秒，眼神冰冷。然后，她突然大步走过来，没有任何预兆，一把抓起那个无辜的、色彩鲜艳的小兔子！
　　“砰——！！！”一声巨响！石膏像被狠狠地、用尽全力地摔在地上！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板上，瞬间，四分五裂。粉色的耳朵、蓝色的眼睛、白色的身体、红色的蝴蝶结……变成无数细小的、尖锐的碎片，像炸开的烟花，飞溅得到处都是！有几块碎片甚至滚到了我的脚边，带着锋利的棱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我僵在原地，像一尊石化的雕像。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堆刺眼的碎片，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听不到任何声音。心脏像是被那碎裂声狠狠击中，骤然停止了跳动。
　　妈妈站在碎片旁，胸口剧烈起伏，脸色铁青。压抑了许久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声音尖锐刺耳，像玻璃碎片刮擦着耳膜：
　　“不好好学习！整天弄这些没用的东西！有什么用？！”
　　“考这么点分！你对得起谁？！”
　　“我辛辛苦苦供你上学！你就给我考个不及格回来？！”
　　“还有心思玩这个？！你看看你！成绩差！心思歪！之前还……”她猛地顿住，目光像刀子一样剐过我手腕的方向（那里被长袖遮着），声音带着刻骨的失望和愤怒，“……还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真是……真是白养你了！”
　　她的话语像冰雹一样砸下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尖锐的冰碴，狠狠扎进我的心里。手腕上那些早已淡化的疤痕，仿佛又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撕开，火辣辣地疼！原来……她一直记得。她从未忘记。那些伤痕，连同我所有的努力和失败，在她眼里，都只是“心思歪”、“乱七八糟的事”巨大的委屈和冰冷的难堪，像汹涌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为什么？为什么连努力后的失败都不能被包容？为什么我唯一的一点色彩和慰藉也要被无情地砸碎？为什么……连我的痛苦和挣扎，在她眼里都只是“没用”和“歪心思”？
　　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喉咙哽咽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但我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地把眼泪逼了回去！我不能哭，我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堆刺眼的碎片，看着那只破碎的小兔子无辜的眼睛。脑海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冰冷的荒芜。像被抽空了所有情绪，只剩下麻木的空壳，然而，就在这片死寂的荒芜中，一个旋律却异常清晰地、固执地在脑海里盘旋起来，盖过了母亲的怒斥，盖过了心脏的钝痛，盖过了所有的委屈和绝望——
　　“雨下整夜，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
　　“院子落叶，跟我的思念厚厚一叠……”
　　是《七里香》。是那晚的旋律。它像一道微弱却倔强的光，穿透了冰冷的绝望和满地的狼藉，固执地在心底深处回响。那温柔的、带着少年人青涩紧张的歌声，此刻竟成了唯一的、荒诞的慰藉。自嘲如同冰冷的毒液，缓缓渗入四肢百骸：看，尘埃想发光，结果只是把自己烧得更狼狈，连唯一的‘装饰品’都被砸碎了。连努力，都成了一种罪过。我默默地蹲下身，开始一片一片地，捡拾地上那些冰冷的、锋利的石膏碎片。指尖被碎片边缘划破，渗出细小的血珠，也感觉不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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