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尝到的荔枝

　　M市夏末的黄昏，闷热凝滞如实质。林晚握着方向盘，汇入晚高峰粘稠的车流。中控屏上的导航地图显示着前方漫长的暗红色拥堵带。

　　在一个漫长的红灯前，她瞥见手机屏幕上食材配送延误通知，家里冰箱几乎空了。

　　她皱了皱眉。

　　几乎没有犹豫，在下个路口打了转向灯，将车子拐进了路边大型超市的停车区，停好车。

　　夕阳把超市的落地窗晒得发烫，她快步穿过蒸腾的热浪，走进超市的自动门，冷气混合着各种气味扑面而来。

　　她推着购物车，耳边全是购物车的轮子声、人们的交谈声和促销广播。

　　手机跟着震动了两下。

　　　“喂，妈。还没，刚下班，过几天回去。”林晚推着购物车找了一个安静角落。

　　“行，注意安全。”温书慧嘱咐了几句。

　　通完电话，林晚开始采购，当她微微踮脚去够上层货架时，几缕微卷的碎发从耳后滑落，擦过她清瘦的侧脸。目光冷静地掠过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包装食品。

　　她的目标明确，挑选动作利落精准，直到她步入生鲜区，湿润的冷气裹挟着各种水果甜腻的香气扑面而来。

　　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眼前是色彩饱和度极高的景象，橙子垒成耀眼的金字塔，苹果泛着蜡质的光泽，葡萄蒙着一层羞涩的白霜。

　　一切都在精心设计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完美的、却毫无生命力的鲜活。

　　她的视线平稳地滑过这些喧嚣的色彩，最终，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定格在那一盒盒绛红色的荔枝上。

　　它们被放置在冰雾缭绕的冷柜里，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骤然拉长。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握住了购物车的金属扶手，冰凉的触感刺入掌心。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砸进脑海：“很久没吃了。”
　　这念头简单得近乎突兀，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沉甸甸的分量。

　　不是怀念它的滋味，而是像是……一种时隔多年后，冷静的、审慎评估的冲动。

　　她伸出手，没有犹豫，而是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平静，从众多完美的盒子中，挑选了离她最近的那一盒。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留恋和渴望。

　　她推着购物车，转向通往收银台的方向。

　　每个收银台旁都挤满了人，一排排购物车里几乎都是满满当当。

　　在排队等候的间隙，她的目光掠过旁边货架上五颜六色的口香糖和巧克力。

　　那盒荔枝静静地躺在购物车的最上方，绛红色的外壳，在超市明亮的荧光灯下，呈现出一种不同于在冷柜里的、略显失真的光泽。

　　收银员熟练地扫码，嘀的一声，塑料袋被撑开，那盒荔枝与其他食材，几瓶苏打水、一份沙拉菜…一同被装入其中。

　　林晚拎着袋子走出超市自动门。

　　午后略显疲软的阳光和温吞的热浪立刻包裹上来，与室内过强的冷气形成一种生理上的割裂感。

　　她微微眯了下眼，目光在停车区扫过，确认了自己那辆白色特斯拉的方向。

　　拉开车门，她坐进驾驶座，将购物袋放在副驾上，关上车门。

　　她按下启动键，将空调风量调到最大。车窗升起。
　　城市的声音被有效地过滤成一种低沉的背景音。她驾车驶过熟悉的街道，红绿灯规律地变换，行道树的影子在车前窗规律地明灭交替。

　　整个过程里，她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是一种习以为常的平静。

　　只是在一个等红灯的漫长间隙，她的视线无意间扫过副驾座上那个安静的购物袋，袋口的缝隙里，恰好能看见那抹突兀的红色。

　　林晚的指尖在方向盘上极轻地敲击了一下，随即绿灯亮起。她汇入车流，不再看向那边。直到将车驶入车库，电梯上行。

　　推开门，智能家居系统感应到主人归来，无声地调节了室内的温度。熟悉的空间味道和一种巨大的寂静包裹了她，将超市的喧嚣彻底隔绝在外。

　　她在玄关换好鞋，将那袋东西放在岛台上。没有立刻整理购物袋，手指探入袋中，精准的找到了那盒荔枝。

　　她把它拿进厨房，拖鞋在光洁的地板上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厨房整洁的像样板间，所有器具各归其位。

　　林晚把它放在餐桌上，转身去冰箱里拿了一瓶冰水，喝了几口，放下。冰凉的水流滑过喉咙，却似乎没能冲刷掉那自超市起便莫名萦绕在心口的、若有若无的滞涩感。

　　林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回到了餐桌。

　　她盯着餐桌上的那盒荔枝看了许久，她拿起离自己近的一颗，剥开荔枝的动作，熟练得像一种肌肉记忆。

　　莹白的果肉暴露在空气里，饱满得几乎要滴下水来，散发着盛夏特有的、甜腻到近乎糜烂的香气。
　　她的指尖冰凉，粘腻的汁水渗进指甲缝。她把它放进嘴里，牙齿轻轻咬破那层脆弱的果膜，熟悉的甜蜜瞬间包裹了味蕾。

　　她下意识又剥了一颗。但这一次，当那股甜腻的香气蔓延整个口腔时，她的动作慢了下来。厨房眼前的景象渐渐退去……那股过于鲜明的甜，腐蚀出了另一个时空的缺口。

　　“咔哒。”

　　高二七班。

　　空调的冷风无声盘旋，将夏日的炎热与黏腻隔绝在外。

　　课间的教室喧闹无常，所有的声音搅拌在一起。

　　林晚坐在第一排，脸颊还带着点未褪尽的婴儿肥，书桌上还摊开着上节课政治的课本和笔记本，字迹在政治课本上留下。

　　林晚打算把刚才老师让记得重点誊写在笔记本上构好框架，理清一遍。

　　刚刚打下课铃时，同桌苏容晞去文学社还没有回来。

　　几分钟后，停笔，笔记本的内容清晰易懂。

　　林晚正准备把桌子上的书本和笔记收起。

　　一个身影被同伴推搡着，趔趄地撑住了她的桌沿。

　　是陈森。

　　“对不住，没撞到你吧？”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脸上带着真实的惬意和慌乱。

　　一颗暗红的荔枝却从他手中“咕噜噜”滚出，擦过她白皙的手腕，掠过笔记本，停在她摊开的政治课本边缘处。

　　“赔礼！”在同伴的起哄声中，他说完。

　　不等她回应，顺势勾着同伴的脖子往后一带，扎进一个游戏的热闹讨论里。

　　短暂的错愕后，林晚不再有丝毫迟疑，手腕还带着冰凉的触感。面无表情地看着边缘的那抹暗红。

　　她看着那颗暗红的荔枝，还没来得及收，同桌苏容晞从文学社抱着材料回来了。

　　她坐下，正准备与林晚分享社团的活动。

　　她一转眼，看到林晚摊开的书本边的那抹暗红：“晚晚，你也带荔枝啦，现在正是荔枝成熟的季节哎，我妈前几天还给我买来着，而且冰冻的荔枝更好吃的。”

　　林晚握着笔的手指一动，“嗯”。她含糊的应了一声，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她的确是喜欢荔枝的。

　　但此刻，那颗暗红色的荔枝，就那样突兀又安静地躺在她书本的边缘处，像个不该存在的证据。

　　那颗荔枝，她最终没有浪费，第二天吃掉了。汁水被放的，已经没有那么充沛，却很甜。但她心里却莫名梗着一丝说不清的不适。

　　她甩甩头，不再去想。

　　当时的她并不知道，这颗看似偶然的荔枝，滚开的，是她整个青春里，一场漫长而温柔的攻防。

　　指尖传来黏腻的触感。

　　林晚猛地回神，口腔里，味蕾最后的后调让她引发一阵生理性的干呕。

　　她眨眨眼。

　　眼前不再是那个弥漫着粉笔灰，拥挤喧嚣的教室。窗外，午后的阳光已然西斜，眼前是干净整洁的厨房。

　　空气里，弥漫着一丝残留的柠檬清洁剂的冷香，安静得能听到嵌入式冰箱低沉的运行嗡鸣。

　　她感知到厨房里渐渐昏暗的光线，没有等待感应灯的自动响应，而是径直伸手。

　　“啪”。

　　清脆的一声，按亮了灯的开关。冷白的灯光倾泻而下，瞬间驱散了所有暖色的、与回忆纠缠的暮色。

　　餐桌光洁的玻璃表面，倒映出天花板的几何灯带。第二颗荔枝的汁水正顺着她的指缝缓缓滑落。她低头，看着手中晶莹的果肉。

　　她沉默地，将那颗已然褪去所有甜美的荔枝，扔进了垃圾桶。

　　盒子里，剩下的几颗荔枝仿佛能够透过猩红的外壳露出内里莹白剔透的果肉，如同一种无声的、甜蜜的挑衅。

　　却再也激不起，她丝毫品尝的欲望。

　　那突如其来的苦涩幻味，像一句迟来了许多年的、冰冷的判词，终于在此刻，被她清晰的味蕾所接收。

　　林晚抽了一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净指尖粘腻的汁水，动作稳定，不见波澜。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态，只是味蕾开的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

　　她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的，伸出手，将眼前那盒新鲜的荔枝，推远了一些。

　　她的身体，比她的心更早地记住了某种需要警惕的信号，而回忆共鸣的涩意，正以此为原点，缓慢的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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