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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之歌
轮胎碾过沙砾的声响像是被烈日烤脆的骨头在碎裂。
伊莱斯摘下墨镜,眯着眼看向外面,视线所及之处,撒哈拉边缘的沙丘正以缓慢而坚定的弧度铺向天际,仿佛大地被晒得蜷起了边角。
“把防晒面罩戴上,”副驾驶座的凯瑟琳教授头也不回地递来一块深色布料,“这里的紫外线能在四十分钟内晒伤你的角膜。”
伊莱斯依言套上面罩,布料边缘擦过脖颈时,那里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他下意识摸向左侧颈窝——一片玫瑰形状的淡红色胎记正泛着不自然的热意,像有火埋在皮肤底下。
这种感觉从飞机降落在开罗时就开始了,随着越野车不断深入沙漠,热度也在缓慢攀升。
考古队的三辆越野车在一处相对平缓的沙谷停下。
队员们陆续下车,沉重的登山靴踩在沙地上,陷下去半寸便被热风迅速填满。
伊莱斯扛起自己的背包,金属扣环烫得他指尖发麻,背包侧袋里,祖父遗留的那个陶片盒子硌着腰侧,像块不肯安静的记忆碎片。
“坐标确认,”凯瑟琳展开一卷防水地图,指尖点在标注着红色三角的位置,“根据卫星遥感数据,我们脚下二十米就是疑似新王国时期驿站的夯土层。”
她抬头望向远处一座半埋在沙中的石质残垣,“那片废墟是最佳切入点,贝都因人的向导说,那里的风从来不会停。”
伊莱斯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废墟如一头被风沙啃噬得只剩骨架的巨兽,沉默地矗立在这片广阔的大地上,残断的石柱在烈日下投出瘦长的影子,风穿过石缝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就在那一瞬间,他耳鼓里突然钻进一段模糊的调子——不是风声,也不是队员们的交谈,而是一段极轻的哼唱,像有人隔着厚重的沙层在低吟。
他猛地晃了晃头,调子消失了,只剩下热风卷着沙粒打在面罩上的噼啪声。
“发什么呆?”凯瑟琳的声音拉回他的注意力,“去帮阿里搭遮阳棚,你的防晒霜SPF指数不够,再晒下去会脱皮。”
伊莱斯应了一声,转身走向正在卸物资的贝都因向导。
阿里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头巾包裹着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格外明亮的眼睛。
他正用一把弯刀割断捆绑帐篷的绳索,刀刃划过帆布的声音利落干脆。
“年轻人,”阿里朝他笑了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第一次来沙漠?”
“是的,先生。”伊莱斯伸手去接他递来的帐篷支架,金属管烫得几乎要粘住掌心。
“叫我阿里就好。”向导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沙漠会记住每个踏足这里的人,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活着记住沙漠。”
他指了指远处的废墟,“尤其是那片地方,我们叫它‘遗忘之眼’。”
“遗忘之眼?”伊莱斯重复着这个名字,颈后的胎记又热了几分。
“祖辈传下来的说法,”阿里弯腰固定帐篷地钉,铁钎砸进沙里时溅起细小的火星,“说那里埋着被沙漠吞掉的秘密,有双眼睛在沙子底下看着。”
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沙,“而且,那里长着不该长的东西。”
“不该长的东西?”
“沙漠玫瑰。”
阿里的声音压低了些,风恰好在此刻掀起他头巾的一角,露出额头上一道浅浅的疤痕,“贝都因人说,那种花是以血为肥,以魂为露才能开的。在真正的沙漠里,能让玫瑰活下来的,从来都不是水。”
伊莱斯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想起祖父那个积满灰尘的木盒——除了半块刻着玫瑰的陶片,里面还有一张泛黄的便签,是祖父用阿拉伯语写的:“花开处,血归途。”
当时他只当是老人的胡话,此刻被热风一吹,那些字迹竟像活了过来,顺着脊椎爬向脖颈的胎记。
“别听他胡说,”凯瑟琳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台GPS定位仪,屏幕上跳动着绿色的坐标点,“考古学只相信碳十四测年和地层分析,不是神话传说。”
她把仪器递给伊莱斯,“去东边五百米处设置第二个基准点,注意保持信号稳定。”
伊莱斯接过定位仪,机器外壳被晒得滚烫。
他转身走向东边的沙丘,每一步都陷在沙里,仿佛脚下的大地在无声地拉扯着。
热风卷着沙粒扑在面罩上,视线里的一切都蒙上了层晃眼的金红色,远处的废墟在热浪中微微扭曲,像幅正在融化的油画。
走了大约两百米,定位仪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蜂鸣。
屏幕上的绿色坐标开始疯狂跳动,最后变成一片杂乱的雪花。
伊莱斯停下脚步,检查天线时,指尖触到了背包侧袋里的陶片盒子。
就在这时,那种模糊的哼唱声又出现了。
这次更清晰些,像是女人的声音,哼着一段没有歌词的调子,温柔得像是在哄婴儿入睡。
伊莱斯猛地摘下防晒面罩,四处张望——空旷的沙丘上只有他一个人,热风掠过沙面的声音里,那歌声若隐若现,仿佛就藏在某粒沙的反光里。
他的童年记忆突然被撬开一道缝隙。
七岁那年,母亲在开罗的医院里弥留之际,也曾哼过类似的调子。
他问母亲那是什么歌,母亲说:“是沙漠在回忆死者呢,等你听见真正的沙漠歌声,就知道该去哪里找我了。”
三个月后,母亲去世。
祖父从埃及南部赶来参加葬礼,悄悄塞给他那个装着陶片的木盒,只说“保管好,以后或许用得上”。
伊莱斯按了按发烫的胎记,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他打开背包,取出那个磨损严重的木盒,掀开盒盖的瞬间,一股混合着干燥尘土和某种植物根茎的气息飘了出来。
半块巴掌大的陶片静静躺在绒布上。
陶色是典型的尼罗河流域黏土色,边缘断裂处还留着细密的齿痕,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断的。
陶片正面刻着几行模糊的象形文字,笔画深浅不一,像是刻字人用尽了全身力气。
而在文字的末端,刻着一朵简笔画的玫瑰——花瓣呈放射状张开,花茎上带着细小的尖刺,和他脖颈上的胎记几乎一模一样。
就在他的指尖触到陶片的刹那,定位仪的雪花屏突然闪过一道红光。
与此同时,远处的废墟方向传来一阵沉闷的响声,像是有什么重物从沙里翻了出来。
伊莱斯猛地抬头,只见那片半埋的石质残垣背后,一道沙柱正缓缓升起,在烈日下扭曲成螺旋状,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搅动黄沙。
而那阵哼唱声,似乎就是从沙柱升起的地方传来的。
他的心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凯瑟琳的叮嘱、阿里的警告、母亲的遗言、祖父的木盒……所有碎片在这一刻突然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握紧陶片,指腹被边缘的断口硌得生疼,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热风再次卷过沙丘,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伊莱斯把陶片塞回盒中,重新扣紧背包,抓起那台失灵的GPS定位仪,朝着那道沙柱的方向走去。
沙粒在靴底簌簌作响,像是无数细碎的脚步声在跟随着他。
脖颈的胎记越来越烫,仿佛那朵玫瑰正在皮肤底下缓缓绽放。
远处,凯瑟琳正对着对讲机呼喊他的名字,声音被热风撕成了碎片然后散在风中。
伊莱斯没有回头,他的目光牢牢锁定着那片在热浪中摇曳的废墟,以及废墟背后那道不断升高的沙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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