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救世主还要绑定师尊啊？

　　苍穹低垂，云起翻涌。
　　起初是神力，自内而外瓦解。而后，神识也如指间流沙，无声无息地逸散。
　　青冥神君阖上眼，深深吸入一口这九重天上清冽又恒常的空气。
　　这漫长到令人窒息的寿命，终于抵达了终点。
　　“神尊！”那声音悲怆至极，谁又能想起此刻不顾形象悲切喊着她的人，现在已经是仙界的第一人。
　　无上仙君，曾在她注视下懵懂飞升，如今已执掌仙界两千载，此时他宽大的仙袍正因剧烈的情绪而簌簌颤抖。
　　“神尊一去，仙界当如何自处？天道茫茫，若无神尊指引，诸仙何依，众生何往啊！”无上仙君那张脸尚停在他三十岁时，可现实，他早已活了两千多岁了。
　　早已褪去青涩、刻满威严的面庞，此刻只剩下孩童般的无助。
　　九重天上，万千仙官齐齐单膝跪地，右拳紧握，按在心口，偌大的九重天此刻肃穆无声，只有无数道目光，带着深深的敬畏，聚焦于云阶最高处那逐渐透明的身影。
　　青冥微微侧首，只一眼，也让众仙感受到神的不怒自威。
　　在目光掠过无上仙君时，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涟漪在心间漾开。
　　若用凡人的话说，这便是死前的走马灯了。
　　她记得无上仙君刚来时，这云端之上尚存四位神祇。
　　又过了几百载，前一位仙界第一人自请下凡，除去一身仙骨，重新为人。
　　而后无上仙君便成了仙界的第一人。
　　紧接着，仅存的神也一个接一个地陨落。
　　天道无情，如今，仅剩下她了。
　　九重天，这本是诸神顺应天道，淬炼天地灵机，于虚无中开辟的一方清净圣境。
　　自人间第一个得道者冲破凡尘，霞举飞升，这里才有了九重天宫、琼楼玉宇、蟠龙云海、仙禽灵兽……才有了所谓“仙”。
　　而神呢？凌驾于仙官之上，看似尊崇无极，实则远不及那些飞升而来的仙者自在逍遥。
　　天道的枷锁无处不在，维系秩序的职责重逾山岳。
　　一言一行，皆可能牵动万千因果。
　　所谓自在，不过浮云。
　　待到只剩下她一个，那日子，更是漫长到了极点，每一刻都像是在向海市蜃楼行走。
　　日复一日，不过是来这仙界逛上两圈，听听那些或真心或假意的阿谀奉承，在无上仙君焦头烂额时，随意点破几件他处理不了的棘手事务权作消遣，或者独自踱到瑶池畔，望着池水，钓着那早已被她神力滋养得近乎通灵的鱼……如此而已。
　　这般无所事事的她，因仙的存在更接近人心目中的“神仙”，而她总是隐于仙后，于是信徒便少了。
　　没有信徒，失了信仰，如今也要被天道抹杀了。
　　“神者，天命而生。万物皆有终，神也逃脱不能。”青冥的心情并不低落。
　　她微微抬手，想要如往常般，抚过身旁流过的游云，才发现指尖抬起处已成透明。
　　她垂眸，唇角竟缓缓牵起一丝极淡、极轻的笑意，那笑意里没有嘲讽，只剩释然。
　　“仙者，”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清晰地响在每一个仙官的耳畔，“护卫苍生，自在而成。”
　　最后一句话，她只说与无上仙君。
　　“无上，我此生已了，欢喜得紧，你再皱着眉头扫我的兴，我也要不高兴了！”
　　看见他紧皱的眉眼刻意想松开，却因心中太过悲伤，不一会又皱成一团，反倒有一丝滑稽出来。
　　青冥在心底哭笑不得。
　　“往后，就交给你了，别白费我平日里给你指点迷津的时间。”
　　话音落下，青冥神君的神躯便渐渐化成光点，纷纷扬扬，不断逸散。
　　光尘如雨，无声地飘洒下来。
　　那光尘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如同神灵最后的抚慰，又带着一种决绝。
　　无上仙君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只看到那曾轻易拨弄风云、随手便能点化凡尘生灵的神尊，就这样化成光点，转为甘露，在人间降下甘霖，泽被众生。
　　“恭送神尊，功德圆满，超脱凡尘！”
　　众仙的声音在空旷的天宇间回荡，庄重而悲凉。
　　终于死了！
　　青冥的心情何止是不低落，其实是无比畅快，以至于当她睁眼时看见一片光亮，还以为自己来了阴曹地府。
　　直到她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不对，神哪来的往生向死之说，不是分分钟从三界蒸发，从尘世消失的无影无踪么？
　　她一下从平地上惊坐起，左右环顾，周围草木茂密，不远处是一汪清澈河流，她原来是倒在了河岸边。
　　稍近的树梢上站立的鸟儿就被她这的动荡吓得朝四处飞去。
　　鸟儿发出一声清鸣，她循声望去，不由得被悬挂的烈□□得闭上了眼，她下意识用手遮挡，动作却僵在半空。
　　她怎么还活着？
　　这里的空气不似九重天上清冽，而是夹杂着泥土的腥气和若有若无的湿意。
　　她猛地低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精致的软底绣鞋，鞋尖沾着几根枯草。目光上移，是泛着淡粉、做工精细的裙裾。
　　她茫然地抬手，裸露的手腕和小臂纤细，皮肤应是极少暴露在阳光之下，显得异常苍白。
　　“人界？”青冥神君喃喃自语，这才发现自己声音干涩沙哑，口里渴极了。
　　身体也沉重无力，远不似从前那般轻若无物。
　　“江问水！”一声急促又带着哭腔的呼喊，穿透了林间的静谧，由远及近。
　　青冥神君，或者说，此刻占据着这具名为“江问水”的凡人少女躯壳的她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鹅黄衫裙的少女提着裙摆，跌跌撞撞地从茂密的林间小径冲了出来。
　　漂亮的脸上满是焦急，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看到河岸边坐着的青冥，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哭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
　　“阿水！你要吓死我了呜呜呜！”少女不管不顾地扑到江问水身边，一把抱住她，力道之大，差点将刚坐稳的她又撞倒。那温热的躯体紧紧贴着她，青冥神君几千年来没有体验过的如此直接而强烈的感觉。
　　“……这是怎么了？”江问水恍惚了。
　　本该就此消散的神，怎么现在就成了个凡人！
　　那少女哭啼不休，抱的江问水快喘不过气，见江问水神情恍惚，还把她往外推了些，她以为是江问水生了气，松了拥抱低了头，手里却还紧紧攥着她的衣角。
　　“阿水，你生气了吗？都怪我在那客栈耽搁太久，如果不是你要替我出头，怎么会追人追到这林子里迷了路，怎么会晕倒在这里。！”
　　江问水听得稀里糊涂，心里知道自己大抵是没死成，更加懊丧。
　　死都死不清净，天道这临了还要摆她一道，她不仅没有魂飞魄散，甚至自己的神魂还霸占了无辜之人的身体，让她想死都不能。
　　江问水微微蹙了蹙眉，嘴唇嗫嚅了一下，虚弱道:“渴……”
　　她确实快渴死了，人类的身躯让她感到了久违的疲惫，当务之急是喝上口水缓缓喉咙的干涩……
　　少女见她说话，忙不迭打开悬挂在腰间的水壶，递到她嘴边:“慢些喝，慢些喝！”
　　咕噜咕噜几口下肚，江问水终于觉得喉咙不适感大减。
　　细看眼前还泪眼汪汪的少女，面容可爱乖巧，双眼灵动，还未完全褪去孩童的稚嫩，约莫十六七岁。
　　“妹……妹妹，这哪里啊？”她斟酌开嗓，委实是想不到更好的称呼。
　　哪知少女听完这一句，眼泪又飚了出来。
　　“我是薛婉啊阿水都怪我你现在都失忆了呜呜呜呜呜呜如果我早点找到你就不会这样了呜呜呜呜阿水我再也不这样了……”
　　江问水目眦欲裂。
　　“打住打住。”她猛地抬手，强迫自己放软语气，尽量扮成一个虚弱的凡人模样，“我没事，只是很多事情现下想不起来了。你叫薛婉？”
　　薛婉用力点头，眼泪又啪嗒掉了下来，但这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对对对！我是婉儿啊！阿水，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在青云村从小一块长大十七年，现下不正为了拜入天衍宗来了这云州嘛！今早在客栈，那几个同来修仙的登徒子对我言语轻佻，你来时听见我与他们争吵，气不过出言教训了他们，结果午时过后人就不见了……好在你没事，不然我要怎么办……”
　　薛婉的哭诉断断续续，却也听得出大概来。只是每个词都让她觉得如此荒谬。
　　修仙？登徒子？这么说，怎么感觉原身恐是已遭遇不测……她一个执掌天地规则的存在，竟然被莫名安排了这一荒诞戏码。
　　“莫怕，那些人呢？”江问水拍了拍薛婉的后背权当安慰，她要是没来到这里，这薛婉怕只是羊入虎口，做下一个丢掉小命的人了。
　　江问水垂头思忖片刻。
　　要不等安顿好薛婉，就驾鹤西去呢。
　　薛婉不知道劫后余生的江问水此时又在想着怎么死，抹了把眼泪，心有余悸地摇头：“不知道……有人说见你进了林子，我进来七拐八绕就迷路了，忽然看见你躺在这儿……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还以为你……”
　　我什么我？我死了？江问水重新审视这具纤细的身体，此刻确实弱不禁风。
　　她试着想调动一丝天地灵气，哪怕最微弱的一缕也好，至少能让她摆脱这沉重的虚弱感。
　　然而，意识沉入体内，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沉寂。
　　那曾经浩瀚如海、运转如意的神力并没有给她一丝响应，只有原来的江问水筑基期的微弱灵力，此时因为身体极度虚弱，竟一点也调动不起来。
　　“我饿了，婉儿，别哭了。”
　　她是真的饿了，这是她几万年来第一次感受到何为饥肠辘辘。
　　“啊！对！你肯定饿坏了！”薛婉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手忙脚乱地在自己随身的小包裹里翻找，“我带了些干粮……啊，都压碎了……我们快回镇上，我给你买热乎的吃！”她脸上还挂着泪珠，却已经努力挤出笑容，搀扶起江问水，“能走吗？我扶着你，慢点走。”
　　“都怪我，要不是我……”眼看她又要把过错揽到自己身上，江问水无奈地打断，松开她的手，退后几步，然后转了两圈、又跳了几下，张牙舞爪后又焉了下去：“瞧见了不？去扒拉两口饭，我高低还能给你舞一段，真没事，别哭了。”
　　薛婉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顿时把自责化为行动力，搀扶着江问水回了镇上客栈。
　　一路上，江问水只怀念曾经一念之间跨越千里的逍遥。
　　走这么长的山路，实在太累了！
　　终于到了客栈，此时太阳落山，久违的人间客栈与她记忆中有些许不同了。
　　更崭新、更热闹上了许多。
　　她上一次下凡，人间正遭大劫，莫说客栈，整条街道都不见得有人影。
　　一碗热腾腾的海鲜粥呈上，江问水起初还注重自己神尊的架子，小口细细品尝，才没几口就开始囫囵吞枣。
　　去他的架子，再怎么都不能窝囊地饿死！
　　薛婉见她吃得急切，心疼又自责，连忙倒了杯温水递过去。
　　江问水接过，心里暗暗责怪这凡躯对食物的贪婪。
　　还想喊小二再上几道，一个不合时宜阴阳怪气的声音就在身后不远处响了起来
　　“呦，这不是乡间来的两丫头么？还没哭着回去找妈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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