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尽桃花开

　　谢府书房门被一脚踹开。
　　“谢珩之，你好大的胆子！”
　　谢珩之心中微沉，面上却依旧维持着世家子弟应有的礼数。他从容起身，绕过书案，对着萧昱安深深一揖。
　　“下官，参见安王殿下。不知安王殿下驾临寒舍，有何赐教？” 谢珩之声音平静中带着疏离的恭敬。
　　“赐教？”萧昱安冷笑一声，几步逼近。他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几乎将谢珩之笼罩在阴影里。
　　“谢秘书郎，你以为你巧言令色，就能搅弄风云，离间天家骨肉吗？”
　　“你以为你披着光风霁月的外皮，就能掩盖你那攀权附贵，媚惑储君的肮脏心思吗？”
　　谢珩之的手指在青色宽大的袖袍内握紧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肮脏心思……吗？
　　谢珩之眼底闪过一丝被刺痛的绝望……稍纵即逝。他是存了肮脏心思，只不过不是对太子殿下。
　　“安王殿下，下官愚钝，倒想请教安王殿下。”谢珩之微微抬起下鄂，神色平和。
　　“太子殿下，素来贤明仁德，安王殿下所言的“媚惑储君”，究竟是在污蔑下官，还是在……诽谤储君？”
　　“你……倒还是惯会强词夺理！”
　　“安王殿下若觉得下官所言无理，大可向陛下陈情，或请宗正寺、御史台公断。”
　　谢珩之说得清晰而缓慢，他站在那里，素色锦袍衬得他身姿如竹，风流挺拔。
　　萧昱安又缓缓地逼近谢珩之，直到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地呼吸。
　　萧昱安比谢珩之略高一些，此刻微微垂眸，审视着谢珩之平静无波的俊脸。
　　“谢秘书郎，看来，是本王小瞧你了。今日便不再叨扰了。”
　　谢珩之闻言，微微后退半步，拉开一个恰到好处的、恭敬而不显卑微的距离。
　　他从容不迫地整理了一下微有褶皱的衣袖和袍襟。在确保仪容整肃后极其标准地深深一揖，声音清润平和、沉稳得体：“下官，恭送安王殿下。”
　　萧昱安冷哼一声甩袖离开时，他宽大的肩膀无意撞到了海棠垂枝，颤动间，有花瓣碎落……
　　时春，乍暖还寒，更深露重。
　　水珠顺着谢珩之的肌肤滑落，滴滴，漾起圈圈细微的涟漪。
　　谢珩之在沐浴间闭目养神，窗棂风动……
　　凉而微刺。
　　草席扎身。
　　谢珩之再次睁开眼睛。是在京都一处地牢，浑身酸软无力，镣铐加身。
　　“谢珩之，你现在最好想清楚，是否还要当太子殿下的佞幸？”
　　谢珩之用胳膊费力支撑，勉强侧起半身，脊背挺的笔直如竹。
　　湿透的白色里衣贴在他的身上，清晰勾勒着此刻的不堪。青色长发散落在他的脸颊和颈侧，更添几分狼狈。
　　但谢珩之那双极其好看的双眼，却清明冷静，全然是置身事外的样子，装着萧昱安扭曲的身影。
　　“安王殿下，下官与太子殿下清清白白。下官只是尽臣子本分，为太子殿下分忧而已。怕是安王殿下听信了谣言……”
　　“舒白，事到如今，你还在狡辩，你是非要逼我不念旧情吗？”
　　“……”到底是谁在逼谁啊？谢珩之嘴角漾起淡淡的苦笑，几不可察。人只会相信自己想听到的话。
　　谢珩之不愿对萧昱安曲意逢迎。他垂眸视线落定在草席之上的霉点中。
　　生有一个霉点，就会生有无数个霉点。
　　“安王殿下，想要对下官，意欲何为便意欲何为？是置本朝王法不顾了吗？”
　　“这就不劳烦谢秘书郎费心了。本王既然敢抓谢秘书郎入这牢狱，自然是有备无患。谢秘书郎，蛊惑储君，行诡道，所图为何？”
　　“堂堂安王殿下，也是会听墙角吗？”
　　“谢珩之，你最好老实交代。本王刀下的孤魂野鬼，可不多你一个！”
　　“安王殿下，下官无可奉告。”
　　“……”
　　脚步声响起，伴着灯笼的黄光，亮了牢房。
　　太子萧盛宸走到谢珩之面前，蹲下，解开自己的披风搭在谢珩之的身上。“孤来迟了。让舒白卿……受委屈了。”
　　“太子殿下。” 谢珩之的声音很哑，却异常清晰平静。“臣无碍。这点委屈，算不得什么。安王殿下……也是担心太子殿下安危。”
　　太子萧盛宸紧紧握住谢珩之冰凉的手道：“孤都明白。孤……定会给舒白卿，一个交代！”
　　朝会。
　　御座之上，皇帝萧彻衍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落在了角落那个垂眸执笔的青衣身影上。
　　“谢秘书郎。”皇帝的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朕听闻日前东宫议事，谢卿对北吉粮草筹措致北疆颇有见解。今日东南漕运盐税之事，卿可有何看法？”
　　谢珩之放下笔，从容出列，于御前深深一揖，姿态端方。“陛下垂询，臣惶恐。臣才疏学浅，承蒙陛下不弃，臣浅言之，权作引玉之砖。”
　　谢珩之将户部奏报中几处模糊不清之处，提出了几种核算验证的方法，逻辑清晰，见解透彻。
　　“好！”待谢珩之言毕，皇帝抚掌轻赞。“心思缜密，条理分明，于细微处见真章。谢卿果然不负谢氏清名，更不负太子多次向朕举荐之意。”
　　“太子举荐”四字，让安王萧昱安的眼神骤然冷了几分。
　　“陛下，谢秘书郎才思敏捷，儿在太子兄长宫中亦曾领教，确是令人，印象深刻。”
　　萧昱安刻意顿了顿，语气微妙。
　　“然则，盐政之弊，盘根错节，绝非仅靠翻阅案牍、推演数据便可洞察。谢秘书郎久居京都，清贵惯了，怕是难以应对！”
　　皇帝目光转向萧昱安，未置可否。
　　御史大夫张仪正沉吟道：“陛下，地方积弊确需深查。然，万事需有章法。谢秘书郎方才所指出的账目疑点，正是关键入口。账目不清，则一切皆虚。能厘清此迷雾者，正需谢秘书郎这般抽丝剥茧之细功夫。老臣以为，此才不可多得。”
　　太子萧盛宸适时接口：“陛下，张大人所言极是。如今淮州盐税亏空案悬而未决，迷雾重重，正需明察秋毫之人前往查证。儿斗胆，愿再次举荐谢秘书郎，担此重任，必能厘清根源，不负圣望。”
　　萧昱安眼中戾气一闪，正要再驳，皇帝已然抬手止住了可能再起的争论。目光在太子与安王之间掠过，最终落回谢珩之身上，带着深思与决断。
　　“太子与张爱卿所言，乃务实之策。账目是根本。”皇帝缓缓开口“谢卿。”
　　“臣在。”
　　“朕擢升你为从五品盐铁司巡盐御史，即日赴淮州，专司核查盐税亏空一案！你要给朕，把这淮州盐政的糊涂账，从头到尾，算个清清楚楚！”
　　“臣，领旨谢恩！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重托！”谢珩之跪拜接旨，声音沉稳。
　　就在这时，皇帝的目光转向了面色不虞的安王萧昱安，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权衡。
　　“安王。”
　　“儿在。”萧昱安收敛神色，起身躬身，姿态恭敬，眉宇间却仍有挥之不去的矜骄。
　　“你虽年轻，然素有机变，也曾协理过京都刑狱。此次盐案，牵扯必深。”皇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朕命你，以亲王身份，协理此案，护卫钦差安。你与谢御史，需同心协力，将此案办成！”
　　“陛下!”萧昱安猛地抬头，眼中震惊与愤怒交织。
　　“嗯？”皇帝发出一声轻微的疑问，目光却陡然变得深沉而具有压迫感。
　　萧昱安接触到陛下的目光，明白，这不是商量，而是圣旨。“儿，遵旨！定当……尽心竭力，保障谢御史安危，协助他……将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退朝后，众臣散去。
　　萧昱安几步追上正欲沿侧廊离去的谢珩之，擦肩而过时，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嘲讽道：
　　“好风凭借力，送尔上青云啊。淮州山高路远，本王定会好好护送谢御史！”
　　谢珩之停下脚步。春日的阳光透过花枝，落在他清俊的脸上，花影迷离。
　　他抬首望向空中自在浮动的白云。
　　身为棋子的选择不过是生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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