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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第一章棋中局
暮春的风裹着紫藤花的甜香漫进车厢,沈鸿指尖摩挲着玉带苍鹰的鹰嘴——那处被磨得温润,却依旧藏着棱角。车外甲叶相击声渐密,他掀帘时,紫宸宫的琉璃瓦在日头下泛着冷光,飞檐走兽正对着他,像在掂量来人的斤两。
“景侯到——”
内侍的唱喏刺破宫阙静谧。沈鸿拾阶而上,朱红宫门的铜钉灼眼,每一步都踩在金砖百年磨出的浅痕里,那是无数朝靴踏过的轨迹,藏着数不清的进退与权衡。
殿内龙涎香浓得化不开,明黄帐幔半掩着御座。辉月帝斜倚在榻上,执白子的手漫不经心悬在棋案上方,指腹敲着案边,节奏忽快忽慢,像在算着什么,又像什么都没算。他对面的宁安王捏着黑子,指节泛白,刚落下的棋子在棋盘上微微震颤,在右上角织就的密网又收了收,却在左下角故意留了道窄缝,像猎人敞着陷阱门,偏要喊“此处安全”。
“沈爱卿来得巧,”辉月帝抬眼,眼角细纹里的倦意似有若无,“这局棋,正到分晓处。”
沈鸿垂眸行礼,目光扫过棋盘时,指尖在袖中轻轻一顿。宁安王的黑子看似把白子困在绝境,实则为了围堵,在西北角漏了丝气口——恰如他掌漕运时,为安插亲信故意留的账目缺口,自以为隐蔽,却早成了旁人眼里的破绽。
“臣不敢妄议圣弈,”沈鸿声音平稳,“只是瞧着左下角那处,倒像去年北疆的狼穴,看着能避寒,进去了才知四面是獠牙。”
宁安王轻笑,咳了两声,帕子掩唇时,眼底的光冷了冷:“景侯还是这般谨慎。北疆那仗,若不是你敢往狼穴里钻,哪来的奇功?”他将黑子按在那道缝隙边缘,“这棋路,就像漕运改道,看着险,走通了便是坦途。”
“哦?”辉月帝拈着白子的手停了,“安王近来在江南,倒把漕运摸清了。”
“皇兄说笑了,”宁安王拱手时,棋子在指间转得更快,“不过是底下人办事得力,臣不过是画了个框子。倒是景侯,北疆大捷后,兵部那些老骨头都服了,说你不仅会打仗,更会算粮道——这才是真本事。”
沈鸿从棋罐取过一枚暖玉白子,指尖悬在棋盘上方片刻,轻轻落在宁安王杀局腹地。那处被黑子层层围困,却恰好能借着西北角的气口扎根,既解右上角之困,又断左下角后援——正如他前日在奏折里点出的,江南漕运的账目缺口,看似是小漏,补上了,便能牵出宁安王安插的那些人手。
“你这步……”宁安王的茶盏晃了晃,茶水溅在袍角,他盯着棋盘,像盯着突然从暗处跳出来的猎物。
“王爷请看,”沈鸿指尖点过棋路,玉棋子被按得微烫,“黑子围得越紧,漏的气口越致命。就像吏治,盯着一处贪腐,往往能扯出一串盘根错节的藤蔓。”他抬眼看向辉月帝,“天下事,看似是棋局,实则是民心。民心安了,再险的棋路,也能走成坦途。”
殿内静了静,香炉里的烟气在光束中游走,像条无声的蛇。辉月帝把白子扔回棋罐,碰撞声清脆得刺耳:“摆宴。今日这局,景侯说得对。”
沈鸿躬身时,听见自己的心跳混着远处的梆子声。他知道,这局棋才刚开始。宁安王的陷阱藏在“改革”的幌子下,陛下的掂量裹在“输棋”的笑意里,而他落子的地方,不过是在盘根错节的藤蔓上,先掐断了最显眼的那根。
廊外的紫藤花飘进殿门,落在金砖上,像滴没干透的血。梆子声敲了三下,沉沉的,像要把这宫里的算计,都敲进暮色里。
宁安王府的马车走得比沈鸿快些,车轮碾过积水时溅起半尺高的水花,像是急于摆脱宫宴上那若有似无的紧绷。车座上,宁安王捏着那方染了茶渍的锦帕,指腹反复摩挲着帕角绣的暗纹——那是江南漕帮的记号,前日刚从账房先生的袖中搜出。
“王爷,”随从林忠压低声音,指尖无意识绞着腰间的玉佩,“方才景侯在殿上那番话,明着说吏治,实则……”
“实则在敲我的漕运。”宁安王打断他,喉间涌上一阵痒意,咳得帕子又添了层淡红,“沈鸿这步棋,走得比北疆那会儿更狠。他知道我在江南留了缺口,却偏在皇兄面前绕着弯子说,既显了他的‘忠’,又挑了我的‘错’,还让皇兄挑不出他半分越矩。”
车外忽然滚过一声闷雷,震得车厢簌簌发颤。宁安王掀帘望了眼,乌云已压得极低,像是要把整座京城罩进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笼里。他冷笑一声:“急什么?他以为掐断一根藤蔓就赢了?这盘棋,根子还在皇兄心里的那杆秤上。”
说罢,他将锦帕塞进袖中,指尖在车壁暗格上敲了三下——这是给江南心腹的信号。林忠会意,悄悄从靴筒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三只浸过蜡的信鸽,只待回府便要放飞。
而此刻的紫宸宫,金銮殿的朱门早已阖上,只留几盏宫灯在廊下晃悠,光线下,梁柱上盘绕的金龙像活了过来,鳞片闪着幽光。辉月帝没回寝殿,就站在殿中最高的丹陛上,望着窗外翻涌的黑云。侍立在侧的内侍长福捧着暖炉,见陛下肩头落了些夜风带来的潮气,想上前披件披风,又被那沉凝的气场慑得不敢动。
方才沈鸿落子的那步棋,他看得真切——看似解了围,实则把宁安王逼到了必须反扑的绝境,也把他这个帝王推到了不得不表态的关口。漕运是国之命脉,宁安王握着江南半壁漕渠,沈鸿掌着北疆军饷,一个是血亲,一个是干将,偏生都在棋盘上摆开了架势。
“轰隆——”
惊雷炸响的瞬间,殿角的铜鹤香炉被震得叮当作响。辉月帝抬手按了按眉心,指尖触到一丝凉意——不知是鬓角的汗,还是从窗缝钻进来的雨气。
“陛下,雨要来了。”长福终是忍不住小声提醒,眼尾瞟着廊下被风吹得歪斜的宫灯,“奴才让小禄子去取件防雨的斗篷?”
他没应声,目光掠过空荡荡的朝班。那些攒动的人影里,有宁安王的笑,有沈鸿的静,还有更多人藏在朝服下的算计。这天下,从来都不是一局棋能定的。沈鸿想清吏治,宁安王想握实权,而他,既要防着权臣坐大,又要护着宗室不反,更要让这风雨飘摇的江山,能撑过这个多事之秋。
又一声雷响,比前次更烈,仿佛要劈开这厚重的宫墙。辉月帝的叹息混在雷声里,轻得像一缕烟:“这雨……下得不是时候啊。”
话音落时,第一滴雨砸在窗棂上,紧接着,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把金銮殿的灯火浇得忽明忽暗。远处,沈鸿的马车刚到景侯府门前,家仆青禾早已撑着油纸伞候在阶下,见主子望着皇城方向出神,悄悄将伞往他头顶又挪了挪:“爷,雨大,先进屋吧?灶上煨着您爱喝的陈皮茶。”沈鸿没动,只缓缓握紧了拳,指节在雨声里泛出青白。
宁安王府的侧门处,仆从老周早已跪在积水里,见王爷下车连忙弓起脊背当踏脚凳,被雨打湿的鬓角贴在脸上,声音却稳得很:“王爷,内院备了驱寒的姜汤,刘嬷嬷守着炉子呢。”宁安王踩着他的背下车时,眼底那丝狠厉正被雨雾晕染开,像淬了毒的冰棱。
雨幕里,三座府邸遥遥相对,像三颗落定的棋子。而檐下那些垂首侍立的身影,青禾手里倾斜的伞面,老周浸在水里的膝盖,长福捧着暖炉的温吞指尖,都成了这盘棋上,被风裹挟的细沙——看似无足轻重,却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就能让棋局彻底改道。
沈鸿的指尖抵在车窗上,冰凉的木面透过薄薄的锦缎渗进来,像极了北疆雪夜里冻裂的冰面。风卷着雨珠斜斜地砸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倒比车厢里的寂静更让人安心——至少这风雨是明着来的,不像宫宴上那些藏在举杯投箸间的刀光。
“爷,前面快到巷口了。”青禾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带着被风扯散的颤音。沈鸿没应声,只望着窗纸上被风揉得变形的树影。方才在金銮殿上,他说“江南漕弊需彻查”时,眼角的余光扫过宁安王那方茶渍斑斑的锦帕——那帕角的暗纹,他在三年前查漕运沉船案时见过,绣在一个溺亡的漕帮帮主袖口上。
车轮碾过巷口的石板,猛地颠簸了一下。沈鸿扶着车壁稳住身形,指节叩在暗格上——那里藏着江南巡按刚递来的密信,墨迹还带着潮气,说宁安王的心腹周通昨夜突然离了苏州,乘船往京城来了。风更烈了,车帘被掀起一道缝,他瞥见街角那棵老槐树,枝桠被吹得像要折断,倒像极了当年北疆战场上,被敌军箭矢射穿的帅旗。
“青禾,”他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去看看后巷的那盏灯笼还亮着吗?”
青禾应了声“是”,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风雨里。沈鸿重新闭上眼,眼前却晃过宁安王方才咳在锦帕上的那点红——那颜色太艳,不像风寒引发的咳血,倒像他去年在药铺见过的苏木染,用来伪造旧伤再合适不过。
风突然转了向,狠狠灌进车厢,卷得他袖角飞起来。沈鸿按住被吹乱的衣襟,指尖触到藏在里面的兵符,冰凉的铜质边缘硌着掌心。北疆的军饷还压在江南漕渠上,宁安王敢在此时掐断粮道,无非是赌他不敢在京畿不稳时调兵南下——这步棋够险,却忘了他沈鸿从来不是靠赌运活着的。
“爷,后巷的灯笼灭了。”青禾掀帘进来时,发梢滴着水,手里的油纸伞歪在一边,“方才好像见着个穿灰衣的影子,在墙根下晃了晃就没了。”
沈鸿睁开眼,窗纸上的树影已经乱得不成样子,像被人用墨泼过的画。他摸出怀表,黄铜外壳被体温焐得温热,表针咔哒咔哒地走着,倒比雷声更像催命符。“知道了。”他淡淡道,将怀表揣回袖中时,指尖扫过那枚兵符,“让老李把西跨院的暗格打开,把江南送来的账册挪到地窖去。”
青禾应声退下时,沈鸿又望向窗外。远处的景侯府檐角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像一柄蓄势待发的剑。风卷着雨气越逼越近,他仿佛能听见满城的窗扇都在风里吱呀作响,像无数双攥紧的拳头。
雨终究是要下的。沈鸿抬手推开半扇车窗,狂风瞬间灌了进来,带着泥土与草木的腥气,扑在他脸上。远处皇城的角楼隐在乌云里,只剩檐角的铜铃在风里乱响,倒像是谁在暗夜里磨牙。
他忽然想起北疆那场大雪,也是这样先刮了整夜的风,第二天雪落时,天地间白得只剩刀锋的寒。
沈鸿的靴底碾过车辕上凝结的霜气,青禾刚撑开的油纸伞被风掀得翻卷如蝶,伞骨发出将断未断的呻吟。他抬手按住帽檐,望着天边那道被乌云啃噬的金边——像极了当年北疆城墙被敌军撕开的缺口,残阳漏下来时,连血都染成了暗紫。
“爷,风太烈了,先上车吧?”青禾的声音被风劈成碎片,手里的伞面早已看不出原本的竹青色。这名字是沈鸿亲取的,取“青竹韧禾”之意,盼他能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局里存住三分韧性。沈鸿没动,目光越过街角那棵被吹得弓腰的老槐,落在皇城方向。方才离宫时,他特意绕了趟吏部衙署,门房赵守拙塞给他的密报还揣在贴身处,墨迹混着体温洇成一片。这老门房名“守拙”,偏生最是心思玲珑,却总在人前装出几分愚钝,倒成了沈鸿安插在吏部的眼线。密报上写着——宁安王昨夜命人将江南漕粮的账册运进了王府密库,钥匙在他那位养在深闺的庶女赵明玥手里。“明玥”二字,原是盼她如明月般皎洁,谁知倒成了藏污纳垢的锁钥。
风突然掀起他的袍角,露出腰间悬着的玉佩,那是三年前北疆大捷时,昭武帝亲赐的和田玉。“昭武”二字原是要彰显武功昭昭,此刻却像个讽刺——连京畿防务都快被蛀空了。玉佩被风刮得撞在革带扣上,叮当作响,倒像谁在暗处敲着警钟。沈鸿摸了摸玉佩上的裂痕——那是去年查漕运贪腐时,被宁安王的护卫凌烈用暗器所伤,碎片险些嵌进心口。“凌烈”,凌厉暴烈,人如其名,是宁安王手里最锋利的刀。
“青禾,”他忽然开口,声音裹在风里竟有些发飘,“你说这风,是从江南刮来的,还是从北疆?”
青禾愣了愣,刚要回话,却见巷口突然窜出个黑影,足尖点着积水掠过时,带起的水花溅在沈鸿的靴面上。沈鸿认出那是宁安王府的暗卫夜枭,去年在江南码头,这人曾用淬毒的袖箭伤了他的随侍忠全。“夜枭”昼伏夜出,专司暗刺;“忠全”则是沈鸿从死人堆里救回来的,名带“忠”字,也确实以命相护,可惜终究没能护全性命。此刻夜枭既不躲也不闪,反倒在对面墙根下打了个呼哨,像在炫耀——你看,你的行踪,我们了如指掌。
“去通知墨存,”沈鸿的指尖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混着风里的雨气泛着腥甜,“让他把西跨院那几缸菜籽油挪到柴房,今夜用得上。”墨存是府里的老管家,“墨”藏文墨,“存”寓存身,一手打理暗处事务的本事,比账房先生算得还精。青禾浑身一震——菜籽油燃起来最是迅猛,爷这是要……
风里突然坠下几滴冷雨,砸在沈鸿的眉骨上。他抬头望天,乌云已经压得极低,仿佛伸手就能摸到,沉甸甸的,像要把整座京城都压进地底。远处传来几声闷雷,不是从天上滚来的,倒像是从宁安王府的方向炸响——想必是管事秦矩正在加固密库的铁门。“秦矩”,秦家世代为宁安王府管事,“矩”字原是要守规矩,却成了助纣为虐的帮凶。
“爷!”青禾突然拽住他的衣袖,声音发颤,“您看那边!”沈鸿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皇城角楼的灯笼突然灭了,紧接着,各坊的望火楼都升起了黑烟——那是京营换防的信号,宁安王竟连禁军统领魏承疆都动了。“承疆”,承守疆土,如今却成了动摇国本的利刃。
雨终于倾盆而下,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半尺高的水雾。沈鸿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忽然笑了——这风雨来得正好,总比在宫宴上喝着毒酒强。他转身踏上车辕,靴底碾过积水时,忽然想起北疆那个雪夜,也是这样的狂风,他带着亲兵石固凿开冰面,把宁安王私通敌国的密信捞了上来。“石固”,如石之固,那晚为了护信,被乱箭射成了筛子。那时的雪,也是这样又冷又急,像要把所有的肮脏都冻进地里。
车厢里的烛火被风灌得直晃,沈鸿摸出那枚兵符,冰凉的铜面在掌心烙出印子。他知道,今夜之后,要么是他沈鸿提着宁安王的头颅去见昭武帝,要么是景侯府被一把火烧得连灰烬都剩不下。
风还在吼,雨还在下,整座京城都在风雨里摇摇晃晃,像个悬在刀尖上的酒杯。
沈惊寒抱着他的胳膊晃了晃,像只贪恋暖意的小兽:“父亲,您还记得吗?去年我在后院种的那株石榴,今年竟结了两个小果子呢。”他仰着脸数手指,“等熟了,我剥给父亲吃。”
沈鸿望着他被炉火映得泛红的脸颊,喉间忽然发涩。这孩子总爱提些草木果蔬的琐事,仿佛日子就能这样在开花结果里慢慢淌过去。可他忘不了,沈惊寒出生那天,产房的血染红了半条褥子,他守在门外,听着妻子最后一声微弱的呻吟,手里攥着的平安符被汗浸透。她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气若游丝:“护好……孩子……”
那之后,他抱着襁褓里皱巴巴的婴儿,在灵前站了一夜。这孩子是她用性命换来的,是景侯府唯一的根,也是他心头最不敢触碰的软肋。
“惊寒,”沈鸿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去收拾几件换洗衣物,跟林忠走一趟。”
少年愣了愣,眼里的雀跃淡了些:“去哪里?”
“去城郊的庄子上住些日子,”沈鸿避开他的目光,指尖在舆图边缘划过,“那里的石榴该比府里的甜。”
沈惊寒没说话,只是定定地望着他。这孩子从小就敏,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眼。他忽然踮起脚,用袖子擦了擦沈鸿的鬓角:“父亲又添了白头发。”声音轻轻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
沈鸿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疼得发紧。他想说这只是暂避,想说很快就接他回来,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一句:“听话。”
窗外的风雨不知何时小了些,墨存的脚步声在廊下响起,带着急促的轻叩:“爷,车备好了。”
沈惊寒忽然转身,小跑到墙角的竹篓边,从里面掏出个用油布裹紧的小陶罐,塞到沈鸿手里:“这是我腌的梅子,酸的,父亲心烦时含一颗。”他仰着脸笑,眼角却亮得厉害,“我跟林伯走,父亲别惦记我,也别总皱眉,墨管家说您一皱眉,天就更阴了。”
沈鸿接过陶罐,指尖触到少年掌心的温度,忽然不敢再看他的眼。他怕自己多看一眼,那点好不容易硬起来的心肠就会软得一塌糊涂。
“林忠。”他扬声唤道。
老仆佝偻着身子走进来,眼眶通红:“老奴在。”
“把他平安送到,”沈鸿的声音稳得像块石头,只有紧握陶罐的指节泛白,“看好他,没我的信,不许他回城半步。”
沈惊寒朝他深深鞠了一躬,转身时脚步没停,可沈鸿分明看见,他的小肩膀微微耸动着,却没掉一滴泪。走到月洞门时,少年忽然回头,用力挥了挥手,像只振翅欲飞的雏鹰,眼里的光比廊下的灯笼还要亮。
门“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那道清瘦的身影。沈鸿捏着那罐梅子,指腹摩挲着粗糙的陶壁,忽然想起妻子临终前的眼神,那样眷恋,又那样决绝。
墨存走进来,见他望着紧闭的门出神,低声道:“爷,宁安王府那边……”
“让阿澈撤回来,”沈鸿转过身,眸色已恢复了惯常的沉冷,只是眼底深处还留着一丝未散的红,“我们该会会这位赵小姐了。”
案上的舆图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仿佛在应和着他的话。沈鸿望着图上蜿蜒的漕运路线,指尖重重落在宁安王府的位置,那里的朱砂圈,此刻像极了一张蓄势待发的网。
而他刚刚送走的,是这张网里唯一想护的珍宝。
早朝的铜钟余音未散,宁安王已捧着奏折出列,锦缎封皮在晨光里泛着冷光:“陛下,景侯沈鸿督办漕运三年,中饱私囊逾百万两,臣有漕帮账房供词为证!”
殿中顿时起了骚动。漕运乃国之命脉,贪污百万两足以动摇国本。沈鸿站在文臣班首,青蟒补子在肃杀的气氛里纹丝不动,只缓缓抬眼:“王爷既说有供词,可否让那账房上殿对质?”
宁安王眼中闪过一丝得色,拍了拍手。两个侍卫押着个披头散发的老者进来,老者手腕上的镣铐拖过金砖地,发出刺耳的响:“此人是漕帮总账房周奎,前夜已在刑部招供,说沈鸿每月从漕粮中克扣三成,折合白银三万两,三年累计……”
“周账房。”沈鸿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穿透了殿内的嘈杂,“你说我每月克扣三成漕粮,可知去年腊月,运河结冰延误漕期,是谁调了二十艘商船补运,才没让北疆军粮断供?那商船的运费,又是从哪笔款项里出的?”
周奎猛地抬头,眼神慌乱。沈鸿又道:“你账本上记着的‘克扣’银钱,每一笔都有户部的批文——去年秋汛冲毁漕闸,是那笔钱修的;前年漕工闹疫,是那笔钱请的医官。王爷拿赈灾修闸的专款做文章,莫非是觉得北疆将士不配吃粮,漕工的命不值钱?”
这话如惊雷落地,殿上文武脸色骤变。宁安王攥紧了奏折,指节泛白:“陛下!沈鸿强词夺理!臣还在他府中搜出了二十箱金条,上面刻着漕运司的火漆!”
“金条?”沈鸿忽然笑了,“王爷怕是没细看,那些金条的成色,比官铸低了三成。去年漕运司报失的一批掺假金条,正是这个样子。臣原是查到线索,正要上奏,倒被王爷捷足先登,把赃物送进了臣的府里。”他转向龙椅,“陛下可查刑部卷宗,去年漕运司失金案,至今未破。”
辉月帝指尖在龙椅扶手上停了停,忽然看向户部尚书:“沈鸿所言的修闸、赈灾款项,可有备案?”
户部尚书忙出列:“回陛下,确有备案,每笔支出都有漕运司与地方官的双印画押。”
宁安王额头渗出冷汗。沈鸿却仿佛没看见,继续道:“臣倒想请教王爷,您的亲卫统领赵虎,为何会出现在漕运司的失金案现场?臣这里有份他当晚的行踪记录,还没来得及呈给陛下。”
说着,他从袖中摸出一卷纸,刚要展开,就被辉月帝抬手制止:“不必看了。”帝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景侯府私藏可疑金条,虽事出有因,却也难辞其咎。沈鸿,暂回府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出。”
沈鸿叩首谢恩时,眼角余光瞥见宁安王松了口气——对方以为这是棋胜一招,却不知这“圈禁”正是沈鸿要的结果。昨夜沈惊鸿从密道送出的,不是账本也不是证据,而是三封写给江南漕帮的密信。那些信里没提贪污案,只说“闸已破,鱼可入”,而宁安王盯着的那二十箱假金条,不过是引鱼上钩的浮子罢了。
沈鸿刚走出太和殿的丹陛,身后就传来宁安王压抑着狂喜的声音:“陛下!臣还有一证——漕政巡检司十三位官员,联名揭发沈鸿贪墨!”
那声音像淬了蜜的针,扎得沈鸿脚步一顿。他回过头,正撞见宁安王扶着殿门的木柱,苍白的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而阶下,十三名身着青袍的官员正齐齐跪下,为首的巡检司主事捧着一卷联名状,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陛下,沈侯……沈侯三年来克扣漕款,威逼利诱我等缄口,臣等……臣等再也不敢隐瞒了!”
殿内的寂静瞬间被撕裂。辉月帝的目光从龙椅上扫下来,落在那十三人身上,没说话,可龙袍袖摆下的指节,却轻轻捏紧了。沈鸿看着那十三张或惶恐或麻木的脸,忽然想起上月巡检司副使送来的密信——信里说宁安王以他们家眷性命相胁,逼他们构陷自己。当时他回信让他们暂且隐忍,却没料到宁安王会在此时,把这些人一个个推出来当箭靶。
“李主事,”沈鸿的声音穿过殿门的阴影,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涩,“你说我威逼利诱,可知去年你儿子在江南贪赌欠下的三万两,是谁让人悄悄还上的?你府中那盆罕见的墨兰,又是谁托人从岭南捎来的?”
李主事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却被宁安王投来的冰冷目光钉在原地。他咬着牙低下头:“那……那是沈侯欲盖弥彰!臣……臣岂能被这点小恩小惠收买?”
“小恩小惠?”沈鸿笑了,笑声里裹着化不开的无奈,“那你说说,去年运河决堤,是哪笔款项救了沿岸三县百姓?是你巡检司的账上,还是我沈鸿的私库?”他转向辉月帝,声音陡然沉了下去,“陛下,漕政巡检司这三年的俸禄,有三成是从漕运盈余里贴补的,此事户部有案可查。若臣真要贪墨,何苦自掏腰包养着这些人?”
辉月帝的目光在那十三人脸上转了一圈,忽然开口,声音里的威压像乌云压顶:“王巡检。”
跪在末位的矮胖官员浑身一颤,膝行两步:“臣……臣在!”
“你女儿去年出嫁,妆奁里那套赤金头面,是谁送的?”辉月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王巡检的脸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宁安王见状,忙抢道:“陛下!此等琐事何足挂齿!这些官员能不顾身家性命站出来,足见沈鸿罪大恶极!”他说着,眼神又黏在沈鸿身上,那里面的偏执几乎要溢出来,“沈鸿,你就认了吧,你认了,我……我或许还能求陛下饶你一命。”
这话听着像劝降,落在沈鸿耳里,却像毒蛇吐信——宁安王要的从不是他认罪伏法,而是看他在众目睽睽下折戟沉沙,看他再也站不起来。
沈鸿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平静的疲惫。他知道争辩已无用,宁安王布的这个局,本就没打算留给他辩解的余地。
“陛下,”沈鸿缓缓跪下,额头抵着冰凉的石阶,“臣无话可说。”
殿内死寂。辉月帝看着阶下那个挺直的背影,指尖在扶手上停了许久,终于缓缓道:“将沈鸿暂押宗人府,听候发落。”
宁安王的眼睛瞬间亮了,那抹病态的潮红漫到了耳根,像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而沈鸿被侍卫架起时,忽然回头,目光越过宁安王狂喜的脸,望向宫墙之外——他知道,沈惊鸿带着江南的回信,应该快到了。那些藏在漕运旧账里的秘密,那些宁安王以为早已湮灭的证据,很快就会被摊开在阳光下。宗人府三个字像块寒铁,砸在金砖地上,溅起的冷意漫过整个大殿。沈鸿被侍卫架着胳膊,青蟒袍的袖子蹭过石阶,磨出细碎的声响,他却像未觉,只垂着眼,任额前的碎发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
宁安王站在阶边,指节抵着掌心,按出深深的红痕。他看着沈鸿被押向殿外,眼尾那抹病态的红几乎要滴出血来,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喟叹,像满足,又像未够——把这人关在宗人府,终究隔着层看不见的墙,不如……
“陛下!”他忽然膝行半步,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急切,“宗人府人多眼杂,沈鸿党羽遍布,恐生变故!臣以为,不若将他圈禁在府中,由京营亲自看守,既稳妥,也全了君臣体面……”
话未说完,龙椅上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冷哼。
那声音淡得像风拂过水面,却让宁安王的话卡在喉咙里,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猛地抬头,正对上辉月帝的目光——那双淬了冰的眼,此刻正落在他身上,没有怒意,甚至没有温度,却像有万钧之力压下来,压得他脊背弯成了弓,额角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进衣领,冻得他打了个寒颤。
“宁安王。”辉月帝开口,声音比殿角的铜鹤还要冷硬,“你是觉得,宗人府的锁链,锁不住一个沈鸿?还是觉得,京营的刀,需要你来指使得?”
宁安王脸色瞬间煞白,忙伏在地上,袍角都在发抖:“臣……臣失言!臣只是……只是忧心国事!”
“忧心国事?”辉月帝的指尖在龙椅扶手上重重一叩,那一声闷响,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漕运是国之血脉,你拿它做筏子;十三位官员是朝廷耳目,你拿他们家人性命做要挟。宁安,”帝王的声音陡然沉下去,带着山崩前的死寂,“你这颗心,究竟装的是国事,还是别的什么?”
最后几个字说得极缓,却像无形的锁链,一圈圈缠上宁安王的脖颈。他张着嘴,连呼吸都觉得疼,只能死死贴着地面,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满殿的文武早已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谁都知道,辉月帝看似温和,实则手腕狠厉,雷霆之威从不出鞘,出鞘必见血。方才那几句话,已是动了真怒,宁安王这一步,终究是踏错了。
辉月帝的目光从宁安王身上移开,落向阶下的沈鸿。那目光里没有怒意,却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审视,看得沈鸿脊背发麻。他知道,帝王心里跟明镜似的,宁安王的伎俩,瞒不过那双眼睛。可他更知道,帝王要的不是真相,是权衡——宁安王背后的势力,漕运的安稳,还有他沈鸿这条命,都在那杆秤上。
“沈鸿。”
沈鸿应声抬头,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喉头微动,终究只化作一声:“臣在。”
“你既说金条是饵,账册有证,”辉月帝缓缓道,声音里的威压散了些,却添了几分不容置喙的决断,“便回府去。”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外,“没有朕的旨意,一步也不许踏出景侯府半步。”
“一步也不许”五个字,说得极轻,却像一道无形的墙,瞬间将沈鸿困在了其中。
沈鸿叩首,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声音里裹着难掩的无奈:“臣……领旨谢恩。”
他知道,这不是恩赦,是另一种囚笼。帝王要他在府中“思过”,实则是让他暂避锋芒,也让宁安王看着——猎物就在笼子里,却不是你能随意摆布的。
起身时,沈鸿瞥见宁安王还伏在地上,肩膀微微耸动,不知是怕,还是藏着别的心思。他没再看,挺直脊背,一步步走出大殿。
宫门外的阳光有些刺眼,沈鸿眯了眯眼。景侯府的墙再高,终究困不住人心。他摸了摸袖中那封昨夜收到的密信,指尖传来纸页的粗糙感——沈惊鸿说,江南的证据,三日内必到。
三日内……他抬眼望向远处的天际,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这笼,他且先住着。沈鸿走出太和殿时,宫檐下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那细碎的声儿落在他耳里,竟比殿内的死寂更让人窒息。侍卫松开手的瞬间,他下意识地挺直脊背,青蟒袍上被蹭出的毛边贴着腕骨,像道无声的嘲讽——纵横漕运三年,终究还是落得个困于方寸的下场。
宁安王不知何时已从地上爬起来,正站在丹陛旁望着他。方才被帝王威压压出的惊惧褪去大半,眼尾那抹病态的红又浮了上来,像两簇燃得正旺的鬼火。他看着沈鸿的背影,指尖在袖中绞着,指腹磨过藏在里面的半枚玉佩——那是去年上元节,他故意撞翻沈鸿的酒盏,从对方掉落的香囊里摸到的,如今被他摩挲得温润发亮,倒像是他自己的物件了。
“沈侯。”宁安王忽然开口,声音软得发腻,尾音却带着钩子,“这府里的日子,怕是不比江南漕船上自在。若是闷得慌,不妨……”
话未说完,沈鸿已踏出宫门。那道背影没丝毫停顿,青蟒袍的下摆被风掀起一角,又重重落下,像在地上敲了记无声的决绝。
宁安王僵在原地,袖中的手猛地攥紧,玉佩的棱角硌进掌心,渗出血珠也未觉。他望着宫门外那道渐远的身影,眼底的痴迷与怨毒缠成一团,像条被惹恼的毒蛇——沈鸿,你以为回了府就能躲得掉?这景侯府的墙再高,也拦不住我给你备的“好东西”。
而此时的殿内,辉月帝正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那枚羊脂玉被摩挲得温热,映着帝王眼底深不见底的寒潭。
“陛下,”身旁的大太监李德全小心翼翼地开口,“京营的人……”
“不必。”辉月帝打断他,指尖在扳指上轻轻一叩,“让锦衣卫盯着。”
李德全心头一跳。京营看守是明面上的规矩,锦衣卫盯着,却是帝王的私令。这是既给了宁安王面子,又在暗处护着沈鸿,更重要的是——陛下要亲自看这场戏怎么演。
辉月帝望向殿外,阳光穿过雕花窗棂,在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影。他想起三年前沈鸿主动请缨去漕运时的样子,那青年跪在丹陛之下,眼神亮得像要燃起来,说“臣愿为陛下清淤塞,通江河”。
如今江河未通,淤泥却已漫到了脚边。
“李德全,”帝王忽然道,“传旨给江南织造局,让沈惊鸿把手里的差事交出去,即刻回京。”
李德全愣了愣,随即躬身应是。沈惊鸿是沈鸿的胞弟,在江南掌管织造,明着是采办御用绸缎,实则替沈鸿盯着漕运的暗流。陛下这道旨意,是要给沈鸿递刀子了。
辉月帝没再说话,只是将玉扳指套回指节。那枚玉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思——宁安王想动沈鸿,得先问问他这把刀答应不答应。而沈鸿……若连这点风浪都扛不住,也不配做他手里最锋利的剑。
宫门外的风卷着尘土掠过,沈鸿已坐上回府的马车。车帘被他亲手放下,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也隔绝了那道黏在背后的、带着病态热度的视线。
车厢里一片漆黑,沈鸿靠在壁上,闭目养神。袖中的密信被他按在胸口,纸页的粗糙感透过衣料传来,像江南水路上的航标,在无边的黑暗里亮着一点微光。
三日内。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三个字,指尖轻轻敲击着膝盖。这景侯府的囚笼,他住得。但宁安王和那些藏在暗处的人,最好别逼他掀了这笼子,一起玉石俱焚。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载着他驶向那座看似安稳、实则早已布下天罗地网的府邸。而远处的宫墙之上,一轮白日正悬在天际,将辉月帝的威压与算计,悄无声息地洒遍了整座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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