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外的告白

　　高三的教学楼总是弥漫着一股特殊的味道，油墨印刷的试卷气味混合着少年人焦虑的汗水，在初秋微凉的空气里凝成一种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压力。
　　窗外的老槐树叶子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片顽固的枯叶还挂在枝头，在风中瑟瑟发抖。
　　夏晚晴百无聊赖地转着笔，目光越过讲台上唾沫横飞的数学老师，飘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她的课桌上摊着崭新的习题册，页角平整得没有一丝折痕，就像她此刻的大脑一样空白。
　　离放学还有十分钟，她已经悄悄收拾好了书包，就等着铃声一响第一个冲出教室。昨晚父亲又提起澳洲留学的事，语气比以往都要严肃，但她左耳进右耳出，满心只想着新开的那家甜品店的提拉米苏。
　　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在寂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讲台上投来不满的一瞥，夏晚晴赶紧坐正身子，做出认真听讲的样子，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高三的日子对她来说，就像一件不合身却不得不穿的旧校服，灰扑扑的，束缚得让人喘不过气。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她像只重获自由的小鸟，第一个拎起书包冲向门口。
　　然而就在她即将踏出教室的瞬间，天空毫无预兆地暗了下来，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走廊的窗户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不是吧……”夏晚晴哀叹一声，趴在窗台上看着瞬间被雨水笼罩的校园。
　　走廊里很快挤满了没带伞的学生，吵吵嚷嚷，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
　　她从书包里掏出折叠伞，轻轻叹了口气。这伞是上周逛街时随手买的，因为颜色好看，虽然小得只够一个人撑。
　　就在她准备撑开伞冲进雨幕时，目光无意间扫到了教学楼门口。
　　一个清瘦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望着门外如织的雨帘，显得有些束手无策。洗得发白的蓝色校服穿在她身上略显宽松，马尾辫梳得一丝不苟，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纤细的脖颈。侧脸的线条干净利落，神情安静中带着一丝为难。
　　夏晚晴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那个侧影……太熟悉了。
　　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记忆深处猛地泛起涟漪。那些被时光尘封的午后，两个小女孩手拉手奔跑在校园里的画面突然鲜活起来。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喊出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名字。
　　“沈忆菲？”
　　那身影猛地一颤，倏然回头。
　　视线穿过嘈杂的人群，准确无误地撞上夏晚晴的目光。那双眼睛依然像小时候一样清澈明亮，只是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讶，还有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
　　“晚晴？”沈忆菲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点不确定，几乎要被雨声和喧闹声淹没。
　　“真的是你！”夏晚晴顿时笑开了花，拨开人群挤到她身边，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你怎么在这儿？还……还这副表情？不认识我啦？”
　　她的触碰让沈忆菲轻微地缩了一下，但并没有挣脱。
　　沈忆菲抿了抿唇，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的、略显局促的笑意，“没有……只是，太意外了。我……我刚转学过来。”
　　“转学？高三转学？”夏晚晴夸张地瞪大了眼睛，“你也太想不开了吧！不过太好了！以后有人陪我啦！”她叽叽喳喳地说着，喜悦像沸腾的水泡一样噗噗地往外冒，完全没在意沈忆菲略显被动和生硬的反应。
　　沈忆菲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又瞟向门外似乎小了一些的雨。“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
　　“这有什么好愁的！”夏晚晴晃了晃手里小巧的伞，“走！我送你！你家住哪儿？”
　　沈忆菲愣了一下，随即摇头，“不用了，太麻烦你了。我等雨小点自己走回去就行。”
　　“麻烦什么呀！多久没见了！必须送！”夏晚晴不由分说，已经撑开了伞，揽住沈忆菲的肩膀把她拉进伞下。
　　碰到沈忆菲的肩膀时，夏晚晴能感觉到那下面瘦削的骨骼，以及一瞬间的僵硬。
　　“真的不用，晚晴，我……”沈忆菲试图婉拒，声音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坚持。
　　“哎呀，别我我我的了！走吧！淋雨会感冒的！”夏晚晴半推半搂地带着她走进雨里。伞不大，她尽量往沈忆菲那边倾斜，自己的半边肩膀很快就被冰凉的雨丝打湿了，但她毫不在意。
　　雨水冲刷着世界，带来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伞下的空间很小，她们挨得很近，能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沈忆菲一直微微低着头，看着脚下水花四溅的路面，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真好，”夏晚晴忽然感慨，侧过头看她，“没想到还能再遇到你。感觉像是……嗯……像是丢了好久好久的心爱橡皮擦，突然在自己最常用的那本书里找到了！”
　　沈忆菲闻言，终于侧过脸来看她。雨水打湿了她几缕鬓发，贴在白皙的脸颊上。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惊讶，有怀恋，或许还有别的什么，藏在蒙蒙的水汽后面，看不真切。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又弯了弯嘴角，那个笑容很轻，像落在水面上的羽毛，很快又被她敛起。
　　“嗯。”她又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几乎揉碎在雨声里，“是……很巧。”
　　走到校门口，夏晚晴家那辆黑色的轿车果然已经安静地等在路边。司机老张看到她们，立刻拿着另一把大伞下车迎过来。
　　沈忆菲看到车，脚步明显顿住了，身体微微向后撤了一下，似乎想退出我的伞下。“你家车来了，你快上车吧，我自己可以……”
　　“都到这啦！”夏晚晴收紧揽住她肩膀的手，对老张喊，“张叔，先送我同学回家！”
　　沈忆菲还想说什么，但夏晚晴已经不由分说地把她塞进了车里。车内干燥温暖的空气和车外的潮湿清冷形成鲜明对比。
　　沈忆菲坐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上，身体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显得有些拘谨，目光看向窗外不断流泻的雨景。
　　夏晚晴报了她低声说出的地址。
　　那是一个她知道的老城区片区，离学校不算近。老张应了一声，平稳地启动车子。
　　车内放着轻快的流行音乐，夏晚晴却莫名觉得气氛有点微妙的安静。她试图找些话题，“你后来……去哪上学了？怎么突然转回来了？初二以后就没你消息了，我问了好多人都不知道。”
　　沈忆菲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校服衣角，沉默了几秒，才轻声说：“……去了别的城市。现在……因为一些原因，回来了。”
　　她的回答像蒙着雾的玻璃，模糊不清。夏晚晴敏锐地感觉到她似乎不太想深入这个话题。
　　“哦……”夏晚晴识趣地没有追问，转而笑道，“不管啦！回来就好！以后放学我们一起走！功课也靠你啦！我成绩烂得要死，我爸天天念叨。”
　　沈忆菲似乎松了口气，转过头对夏晚晴笑了笑，这次真切了一些，“好。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
　　车在老城区一个陈旧但整洁的巷口停下。雨已经变得很小，几乎是毛毛细雨。
　　“我到了，谢谢你，晚晴。”沈忆菲语速很快地道谢，伸手去开车门。
　　“哎，伞拿着！”夏晚晴把折叠伞塞进她手里。
　　“不用……”
　　“拿着！明天还我就行！”夏晚晴推她下车，冲她挥挥手，“快回去吧！明天见！”
　　沈忆菲握着伞，站在蒙蒙雨丝里，看着夏晚晴，眼神再次变得有些复杂。最终，她点了点头，轻声说：“明天见。”
　　然后转身，快步走进了那条狭窄的巷子。
　　车子重新启动。夏晚晴看着她消失的背影，心里被一种失而复得的满满涨涨的情绪填满，甚至冲淡了对高三繁重课业的烦躁。
　　老张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小姐今天好像特别开心。”
　　“对啊！”夏晚晴重重点头，重新看向窗外。
　　雨快要停了。
　　天空的灰色好像变淡了一些，却又像是蒙上了一层更深的，看不见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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