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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长安。
二字如咒,镇着千年王气,浮着万里红尘。
暮色为这座天下第一雄城披上昏黄薄纱时,小道士玄明刚从春明门挤入人海。空气浑浊不堪——胡商的膻气、贵妇的脂粉、酒肆漫出的浊酒味,还有一种更深层、更难以名状的存在,如同某种庞大生灵温吞而腥甜的呼吸。
玄明奉师命下山,寻觅一个“机缘”。师父只言“至长安便知”。袖中那柄旧桃木剑紧贴小臂,沉默而温驯。
华灯初上,玄明随人潮涌至西市。此处灯火幽暗,人声嚣杂,欲望不再掩饰。
然后,他看见了那间酒肆,与她。
身姿高挑,肤白如雪,深目澈亮,珠帘半掩面,赤足系金铃。她在五六分醉意的酒客间翩跹斟酒,笑声沾蜜般甜腻,却又似琉璃相刮,听得人耳根发涩。男人们目光黏腻,她却从容周旋,指尖所至,杯盏皆满。
一切似是寻常长安夜景。
唯有玄明袖中桃木剑无声震颤,寒意渗肤。
他拣了角落一张歪案坐下,要了碗最便宜的浊酒。酒液浑浊,映不出头顶彩绘灯笼,只泛着一层油腻浮光。
那胡姬旋至身前,浓香扑鼻,甜中带腥,压过一切酒肉气味。
“好俊俏的小道长,”她嗓音裹蜜,俯身斟酒时领口微敞,“也尝尝西域葡萄酒?终南山清露亦不及此。”
一只鎏金银杯不由分说推至少年面前。殷红酒液晃动,潋滟如血。
玄明下意识低眸望去——
酒红深浓,如镜,清晰倒映出彩绘梁木、暖光灯笼,以及……
梁上无声盘踞的巨影!九尾开屏如孔雀,缓缓摇动,投下的阴影正笼住他这一案。九颗模糊头颅低垂,十八点幽光,齐齐凝视杯中之物——
或者说,凝视酒液中玄明的倒影。
袖中桃木剑骤如烙铁!
玄明猛一抬头——梁上空空,唯有彩绘灯光。四周酒客言笑如常,无人仰首,仿佛那可怖倒影只是幻觉。
“小道长?”她的声音再度响起,更近,香得几乎窒息。她紧盯玄明,唇角勾笑,笑意却未达眼底。那双幽深眸中,似有无数复眼微光一闪而过。
玄明指节发白,紧握袖中剑柄,逼自己迎上她那非人的目光。
“莫非……是怕我这酒中下了毒?”她笑问,眼角弯起。这一笑,光滑肌肤自眼角崩开细不可察的裂纹,脆如千年古瓷终不堪负,绽出冰裂之纹。
一切疑虑惊惧在此刻被那非人的裂纹压碎,凝作雷霆暴喝自玄明喉中炸出:
“妖孽——安敢惑人!”
案翻杯碎,殷红葡萄酒泼溅如血,满堂喧嚣戛然而止。
所有目光钉向玄明。少年不理,只死盯脸色骤变的胡姬,字句如冰砸入死寂:
“《山海经·东山经》有载——凫丽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九首、虎爪,名曰猲狚!声如婴啼,能幻人形——”玄明深吸一气,吼出最后四字,“是、食、人、者!”
余音落定,满室死寂。
落针可闻。
那些凝固在惊愕或嘲弄中的脸孔,那些裹在锦袍布衣中的身体,此刻尽数僵住。灯笼暖光融融照下,距玄明最近的一个胖商人脸上,红润皮肤忽然发出一声细微“噼啪”。
一道裂纹,自他咧开的嘴角延伸,经肥厚脸颊,直抵耳根。裂处无血,只见暗沉如陶土的内里。
像是发出了一个信号。
“噼啪…噼噼啪啪……”
细密的、令人牙酸的龟裂声从四面八方响起,连绵不绝,顷刻间充斥了整个空间!酒肆内所有的“人”——酒客、伙计、舞姬——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脸颊、脖颈、手臂,尽数开始绽开无数细密的裂纹!裂纹迅速蔓延、交错,如同被烈日暴晒干涸的河床,又像是窑烧失败的陶俑正在剥落表层的釉彩!
灯光下,碎片细微地崩落,露出下面非人的、粗糙黯淡的本质。一双双眼睛在开裂的面孔上转动,失去了所有人类情感的伪装,只剩下一种呆滞而贪婪的原始饥饿。
他们动作整齐划一,缓缓地、僵硬地,从头到脚,将玄明钉死在无数道裂璺纵横的目光中央。
那胡姬——或者说,猲狚——站在这一片可怕的寂静中央,她脸上那娇媚的笑靥早已粉碎崩落,只剩下一张布满瓷裂的、冰冷的面具。裂开的嘴唇无声地咧开,越咧越大,直至耳根,露出其下黑洞洞的、绝非人类的口腔。
“嗤……”
一声非笑非叹的、气流穿过裂缝的嘶声,从那裂口中钻出。
满堂妖物,蓄势待扑。
袖中桃木剑灼热如火,玄明缓缓将其抽出,横于身前。剑尖所指,妖影幢幢。
长安第一夜,原来机缘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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